远处,斑驳墨绿色的火车头带着六节老式的车厢,伴着呼呼的汽笛声从更远处驶来。
黑烟弥漫在车头上,又四散地向上空飘去,如同爪牙像暗淡的天空撕去。空旷的荒野除了火车声,便只剩下了雪与风的小声鸣奏,不一会儿,雪大了,冰粒子砸在了地上,砸在了车厢上,发出了些许噪音。车厢里因疲惫而困眠的人有些烦躁,嘀咕声中充满了不满与怒意,然而嘀咕声还是渐渐小了,小了。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风雪声中。一段小插曲过去了,风雪古老的低吟继续着,一如千年前。炮火声此刻也在古老声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此刻,车厢内满是昏睡的气息,少有的清醒者也仿佛受到了感染,不由得打起了哈欠。在这样沉闷的环境中,坐在第二节车厢的第一排左侧靠窗位置的男人就变得格外的引人注目,从上车到现在他居然一直保持着相对的清醒。他大部分的身体都裹在破损与老旧的墨绿色大衣中,就算忽略掉那些指甲缝大小的破洞和露出的小条带状的白絮,看着那些粗糙技术缝补的大块补丁与小块补丁,便也能知道这件大衣曾受过怎样的非人折磨。污渍和那些补丁一样,错杂在大衣上,但颜色都比较淡,应该是洗过很多次,但污渍最终还没有放过这件可怜的大衣,补丁是疤痕,污渍是那渗出的血,这并不是夸张,更何况,那些污渍里本来就有少量褐色的暗红。很难想象,这本来应该出现在流浪者身上的大衣却会出现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
他的头发很杂乱,或长或短,有些油腻,有些甚至像被人用胶水黏成了一小撮,脸色有些惨白但却看的出来刚毅的神情,瞳孔时有散开似有心事。胡须倒不是像头发一样杂乱,但像是被粗暴地收割过的稻杆,显得并不齐整,从左到右大致是0.5mm到1cm之间的参差不齐。大衣使他看起来十分臃肿,甚至已经看不到他的双腿和左手,但仍能看得出来他坐得很直。他的右手成开角很大的v字形,掌心向上,手掌平铺,叠在一起的多张照片就那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上,像躺在边疆的战士一样沉默着。直坐的他目光总是望着正前方,虽然正前方只有老旧车厢的褪色铁皮和一根一米多长的粗糙长木棍。可能也正是因为正前方的无趣事物,所以他更多的时候是在发呆,只在有时像是不经意般微微低头向照片望去,又像是在抗拒痛苦似地抬起头。每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照片上,他的表情总会凝固在痛苦中一阵子,再变成静默的严肃。就这样,这个男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清醒到现在。
汽笛声突然尖锐地长长鸣叫起来,刺耳的声音像是拉响的防空警报深深地扎进了人们的耳朵。在这样一个时间段里,听到防空警报的声音,基本也就宣告着死神的降临。哪怕这并非是真正的防空警报,敏感的人们仍然惊恐地逃出了梦中安稳的世界。第三节的车厢里爆发了不知理由的混乱,也很快在随行的车警的暴力执法中平息,这可不是当好好先生去说教的时候,否则稍长时间的混乱随时能被那些高度紧张的人们演变为血腥的暴乱。可那些咒骂,却是无法制止的,就连那平息混乱的四个车警也在小声咒骂。这辆火车确实是被淘汰了太久了,汽笛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出了问题。
哦,车到站了,确切地说,是到了一个小镇的临时车站,原有的车站已经被炸毁了。下车的人匆忙地收拾好行装排成歪斜的短线下车了,顶着风雪向小站外缓慢地走去,在剧烈的风雪里,奔跑是毫无用处与费力的。仍要踏上路程的人忍受着这些噪音,尽力地去寻回梦里久违的美好。而更多的人在惊醒后,失神的陷入了噩梦的回忆里。上车的人等到下车的人散开后,拖着疲惫的步子带着行李踏进了火车。那个年轻的男人在这个时候也许感到累了,把照片装进了大衣胸口右侧的口袋里,闭上了一会眼睛,然后沉沉的睡了。等到他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黑夜了,车厢里是暗黄色的灯光。他的头有些昏沉,然后叹了口气,呼出了一道长长的白烟。他在白烟里看见了许多模糊的影像,可那些都在瞬间消失了,就像这两年里莫名的相识和莫名的失去。他是真的想抽上一口烟了,他咧嘴轻轻笑了笑,露出了熏黄的牙齿,像是无奈的自嘲。快到站了,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却有些忧伤,。天快亮了......
街道上很冷清,店铺少有开门。其实开与不开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顾客是不愿离开家门的。车站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客流量不大,既是因为大多交通线路的瘫痪,也因为大多数该走该来的人在早先时候就已经做出了行动。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姑娘化着淡妆在唯一的火车出站口焦灼地等待,她左右脸上的色差很容易让人知道她并不是经常化妆的人,至少技术很不娴熟。女孩并不是很漂亮,但温柔的气质让人很愿意放心地亲近。六天前,她就已经开始了固执地等待。那正是这个火车站发出停运公告的第一天,而今天是最后一天。
等待总是一件美好和痛苦交织的事情,但相比于两年的时间,这五天时间显得是那么短暂,却又那么漫长。她想起了那个男孩的微笑,白皙的皮肤,白白的牙。她记得男孩给他写过的很多首情诗,也记得男孩答应她的承诺,他回来了,就可以在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很甜蜜,就像个吃着糖的小朋友,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雪下大了,男孩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明明知道她可以猜到,却还是每一次都继续着相同的出现方式。他是个小朋友,她想。她是个小朋友,他想。雪小了,可女孩却并没有感受到气温的回升,男孩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给她了,要不是男孩家人告诉她男孩还活着,并且就在这段时间就会乘火车回家,她可能早就会跑到边疆去找男孩。其实,女孩也有些担心,男孩还记得那些承诺吗,可他以前答应她的事情他都做到了。那为什么他一直不再给她写信了呢?在这样的焦虑中,一次相见也许能告诉她答案。
女孩走到了出口对面不远处的小面馆里,用自己已经不多的钱买了两个的馒头,也借此可以坐下休息一会儿。店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虽然是中年,但生活的折磨使她早已老气沉沉。她不幸的婚姻加,幼子的早逝,再加上恶意的流言使她的心早就腐朽枯萎了。女孩与店老板也算相熟了,她很同情店老板,但并不认可店老板消极的人生态度。可谁对谁错,她也并不知道,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又怎么能强求别人和自己一样的人生态度呢。女孩拿着馒头,像牵着男孩的手一样温暖。
雪又开始大了,风呼呼地肆虐着。还是没有人吗?女孩开始变得失望起来,这是最后一天了,她幻想了很多次的相见场面,可到了最后一天了,男孩还是没有出现。也许是下午呢?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已经很明确的告诉她,今天中午,火车站其实就会停止工作了。她感到有些寒意,于是裹了裹羽绒服,。固执地待在店里直到下午一点,直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已经离开了火车站很长时间。女孩失望地离开了。
下午了吗?男人在恍惚中度过了最后一段旅程。由于家乡小镇的火车站突然停运,只能在离家乡小镇很远的另一个站台下车。要想回到家,还要转两次车。可男人却有些些疲惫。也许是害怕面对曾熟悉的人与事,也许是更多更复杂的原因。男人的右手用力地握紧了粗糙的木棒,准备好下车了......
女孩去了一趟男孩的家,希望男孩如果回来了,他的父亲可以及时地通知她,她马上就要和家人去她南方的舅舅家,她已经抗争了很多次课,今天确实已经到了时间的底线。
当她在七天后拿到男孩亲手写的信时,她突然觉得她宁愿从来没有收到过这封信。
“这么长的时间才给你写信,实在很抱歉,不过也确实不是无意。本来就已经不想写给你了,但听我父亲说,你常来纠缠,我想确实有必要写信给你。两年时间多快啊,想起我们当时幼稚的言语,真是可以当作笑话集来看了。那些童话一样的爱情确实很感人,可是人总是要活在现实里的,不是吗?你的父母本来就反对我们的恋爱,我们就算有再多的爱,在一起总会因此感到疲惫,更何况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不喜欢你了,更谈不上爱你了。在这短短两年里,我看到了太多生离死别,爱情又算得上什么呢?一年前,我在边疆受伤时,认识了护士站的一个可爱的小护士,她很听话,比你也更加漂亮,优秀。你肯定不知道,她的父亲可是团长!相比你的工人阶级还缺乏素养的父母,这对我以后的发展时非常有必要的,这也是我选择她的主要原因。你这么天真肯定也不懂这些。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以免影响我和她的感情,阻碍我的发展。你父母给你介绍的那个老师,人品不错,待遇也马马虎虎,虽然比不上我,但却真的挺适合你的。希望你不要再回来影响我的生活,就算你回来也没有用,我马上就要去找她求婚了。唉,写这封信真是浪费时间,你真是很烦。”
女孩强忍住泪水,拿着信,从舅舅家的客厅恍惚地回到了自己地房间,她的父母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却没有说话,只是担心地看着女孩短暂的背影。门“砰”的一声撞击在门框上。女孩瘫倒在了床上,眼泪很不争气,她用力地把脸塞在了枕头上,声音也开始呜咽起来......枕头湿了。
男人待在自己乡下的家里,静静地坐在一把颤颤抖抖的椅子上,那根出现过的粗糙木棍靠在他的椅子旁。他的父亲此时还在为一家人的生计在外奔波,而他的母亲已经在半年前病逝了。信应该到了吧?他淡淡地想。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最后还是停了,烟盒里的烟已经不多了。他贪婪地吸掉最后一口已经烧到烟嘴棉花的焦油与尼古丁,右手扔掉了短短的烟头。烟头像一颗闪着红点的流星弧线地滚落在了平实的潮湿泥土上,飘出了淡淡的青烟。明天就要去开始新生活了,可怎样才算得上新生活呢?抽着新烟,穿着新衣服,或者加双新鞋,考虑换个新发型?男人被自己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幽默感冷冷地逗笑了。好好活着吧,背负着很多人的幸福地活着吧。男人默默地点燃了一只烟,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只烟,恩,最后一支烟。以后就不抽了吧,那么多人余下的寿命加在自己身上,如果每个人都像老胡自己说的那样会长命百岁,那自己因为抽烟得了绝症,死得那么早的话不是很亏吗?死那么早,那么多的家人见不着怎么办?眼前闪过很多影子,男人右手拄着木棒,奋力地站了起来......
斑驳墨绿色的火车很老旧了,虽然说是暂时使用,但这个暂时却会持续到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而现在一段漫长的路程结束了,火车司机已经在休息,列车员只要做好车厢里的清洁工作,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继续新的路程。当2号列车员走进第二节车厢,前列唯一算得上整洁的座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发现了一张折叠的信纸。他打开了信纸,“残疾军人证明”的几个字瞬间映入了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