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那年八十二岁,已有三十多年没有回故乡的老宅子了。那伴随着她出生成长的宅子现在由我父亲住着,三年前拆掉了当年横亘在我爷爷姑姑们与我父母之间的一道内墙,也拆掉了木梁砖瓦的农家门楼,统一了大院子,修葺一新,完全没有了她印象中的模样。
母亲说,让你三姑回老家看看吧。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丽的上午,我和妻子开车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接三姑。
其时,正是重阳。
三姑喜出望外,连说好好,弓着不再象往年那样挺拔的腰板,在她那低矮的石砌青瓦房里忙着收拾东西。
我连忙阻止她,“三姑,你不要带任何东西,直接去就行。”
老太太不乐意了,“你这小孩儿,我不捎东西怎么行?”说着,从一个布满灶灰油烟的木饭橱里取出一个用破旧塑料袋包裹的塑料瓶子。
“这是什么,三姑?”
“碾的花生米饼干,你爸愿意吃。”三姑回答。
我老爹爱吃花生我是知道的,只是近年来牙齿不行了。老爹在家排行最末,作为唯一男丁,从小就受到爷爷奶奶姑姑们地溺爱。如今那些当年疼他的长辈们渐渐的不在人世了,现在只剩下了他的三姐——我的三姑。可老爹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何况,我从没有见过老爹主动要求去看看哪个老姐姐,我敢断定这绝对是溺爱的结果。只是,对三姑来说,付出真的不需要回报?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漫漫岁月,留在心底的有些东西真的不会改变?
村外的山路是真的变了。村村通平坦而又笔直的水泥路代替了上坡下崖九曲十八拐的泥山路,车子很快就驶入了我老家所在的山沟沟。
老家的生活恬静安然,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坐在街头巷尾,看着这古老的村庄日复一日发生的每一件大事小事。散在我家门外巷子墙角的几位老人,看见三姑从车上下来。都努力地睁大了原本被岁月磨蚀的无神的双眼,喊着:“三姐回来了!三妹妹回来了!”三姑面带喜色,蹒跚地转着身子,看看这个墙角,再看看那个墙角,应和着,招呼着这些多年未见的老面孔。
进了老宅院子,三姑惊奇地看看新砌的带着大红福字的影壁墙,看看那些老爹种的的花花草草。
到堂屋未及落座,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声音:“三妹妹,三妹子来了?!”
“是谁啊?”我问母亲。
“后屋你大娘吧。”母亲说着起身迎出去。
一个满身灰布衣服灰头土脸腰板挺直的微胖的老太太拄着一根木棍随着走了进来。
“你快坐啊,二嫂。”母亲大声招呼着,回头对我说“耳朵聋了。”
老太太也不应,顾自拉起坐在凳子上歇息的三姑就向门外走。
三姑有些楞,看看母亲。母亲说:“她要拉你到街上说说话呀!快去吧。”三姑笑了,跟了去。
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瓶蜂蜜。
“聋死了,说什么都听不见。”三姑摇着头,“非得给我瓶蜜,说她大儿子给买了两瓶。我要她的干什么?”
母亲接过来蜜扶三姑坐稳,随手放到她身后。“临走带上。二嫂念你的好呢,你忘了当年她大儿子不舒服一个劲儿趴她背上哼唧,是你回家烙了个白面糖饼给送去,吃得欢开了。二嫂对我念叨多次了呢!”
三姑瞪着眼迷茫了一阵子,好像努力地要想起什么,半天道:“有这事儿,忘了。“
母亲开始收拾着做饭刷锅。
这时,大门又摇晃着走进一个身影,是村里一个常年赶四集卖菜种子的老人,身材干巴巴的,微微弯背,精神不错。
“快来坐,大爷。”我从屋里提过一个凳子放稳在三姑的对面。
“我来看三妹子!”老人声音洪亮,边坐边近乎喊出了喉咙。
三姑伸出手去攥住对方伸过来的瘦巴巴筋骨突出的老手。
“大哥身子骨硬实啊!”三姑身子前倾,靠近那张瘦削的脸。
老人答非所问,自顾自的看着对方:“三妹子今年八十二了,我今年九十六了,大你四岁。”分明是十四岁,老人思维跟不上了。
母亲在旁跟我说,“你这大爷九十多了,还屋前屋后种了花生玉豆向日葵,还种了菜。身子很好,也是耳背。”
老人接着说:“三妹妹八月十五生日,我想着呢,我二弟是七月十五。”
九十多的老人还能记得嫁到外村姊妹的生日!
三姑听着,看着面前的老哥哥,眼神有点潮,使劲摇了摇攥在手里的老人的手,说:“老哥哥好记性啊!”
院子里开始不断来人,都是些老邻老居老头老太太。三姑一来,仿佛小院子里来了个什么明星名人似地。他们来了,就坐着或站着,和三姑讲几句,说什么“你没变你变了”之类的话,有的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嗫嚅着,最后什么也没说,走了。
一晃半天过去了。
初秋午后的太阳有几分热。从院子正中那棵六十年前种植的老梨树仅剩的一根弯曲的侧枝稀疏的叶子缝隙间投射下来,落在坐在树下三姑满是老年斑的皱脸上。三姑眯着眼,象在看梨树,又象在看院子上方的那片蓝天。
老爹拖着他那被血栓栓得不利索的右腿,凑上前说:“三姐,你看看我理唤的花。”
檐前两畦紫红的菜菊 ,被阳光晒透了花瓣和叶片,泛着晶莹的光芒。
三姑笑了:“会理唤花了”。她的意思我想是,从小什么都不会干的弟弟到了七十这把年纪,居然会栽花种草了。
三姑终于要走了。
我忙着向大门外停在街上的车里收拾要带走的东西,回头看时,上午来看三姑的九十六岁的大爷也提着后街大娘给三姑的一瓶蜂蜜和一盒鸡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来。
我刹那间脑子有点短路,心想“这大爷不会把这礼品当成是送给他的吧?”
我伸过手去接,大爷并不递给我,说“我送过去,送送三妹妹。”
我瞬间为自己卑微的念头羞愧不已。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有今天不一定看到明天的太阳,他们之间没有年轻人那种感情的炽烈,有的只是淡淡的仿佛刚刚相识不久的陌生人的那种感觉。那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一种积淀和淡然,仿佛院子里盛开的黄色的野菊花,有一种平静的欣喜。
其实,人生中曾经的一段相识,一段相随相伴,在共同的时光里遇到对方,真的是一种缘分。
走到各自岁月的尽头,若再能见对方一面,便是一种天赐的福分了。
趁年轻,趁活着,再次遇见,人生无憾。
(仅以此文纪念去年逝去的三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