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很多年里，我都在试图抹去这一段记忆，又忍不住希望能够弥补。

只记得那时，我们全家还住在何家沟。那，就应该是我6岁之前的事情了。

那一天，妈妈做了川汤面，面里放了很多很多的肉。九几年的农村，吃肉的日子，每天都是眼巴巴盼望着的。

天擦黑的时候，村里停电了，整个村就像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黑雾里，外面的山和树都是一团团漆黑的阴影。没有月亮。

农村的夜晚没有任何娱乐消遣，爷爷总喜欢吃完饭，在院坝里面坐一会。

那是一个冬天，爷爷穿着笨重的大头鞋，披着绿色的军大衣，抽了一根高脚木凳坐在屋檐下。

妈妈正在找火柴，点煤油灯。

突然，有一个人影窜了出来，直奔爷爷。只听见，黑影骂骂咧咧，爷爷开始叫喊。

爸爸在堂屋里面，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过了几秒，反应过来，来人手里带着刀，正在砍我爷爷，叫我妈赶紧去拿菜刀。

耳朵里面全是打架的呼喊声，我害怕极了，就退到了里屋，把门关上，从木门上面裂开的一大块口子里面往外看。

爷爷好像被砍到了，妈妈的刀正拿过来，打算从那个口子里面递出去。爸爸实在等不及，抄起一根木条凳就冲了出去。

我的爸爸就这样拿着一根板凳，冲向了对方的刀口。

而我太害怕了，事情最后怎样结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脑海里面，只记得爸爸蹲着屋檐下，用手捂着头上不断冒出血来的刀口，脸上嘴里全是血，坝子的泥土上也全是血。

事后，我妈妈说；你怎么把门给关了，你爸也是傻，拿个板凳，跑过去挨刀。

我当时什么也说不出口。很多年里，我的脑海里，总是我趴在门的裂口上，爸爸一个劲催促着妈妈快点，一边转头看着院坝里的爷爷的焦急身影。

妈妈的刀正递到了我眼前，爸爸却没再回头看，拿着凳子就冲了出去。

而我就这样看着，连呼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过半点。

这件事情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

如果不是我关上了门，爸爸和爷爷不会被砍那么多刀。到现在，爸爸的头上还有一块刀痕，再也长不出头发。爷爷的太阳穴上一道疤倒插入眼尾。

从那以后，我总是梦见有狗追着我咬我，总是梦见有人打我杀我，而我除了害怕，什么都做不了。我不停的跑，不停的躲，心里在乞求，不要咬我，不要杀我，为什么你要追着我？

很长时间，我心里面想的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我能做什么。

我一直忍耐着，甚至连一声害怕的尖叫都喊不出来。

后来爸爸爷爷住院了，妈妈又做了川汤面，放了很多很多肉，带过去给他们吃。

留了一些让我吃，我闻到那个味道差一点就吐了。妈妈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吃。她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面会带来灾难。

听大人们说，砍我爸爸的人，是村对面的天棒。

我们那边，一个人很浑，打架斗殴，不讲道理，就叫天棒。

这个天棒，家里很穷，也没什么本事，就靠出去超社会搂点钱。

我爷爷是铁路工人，退休前都在铁路上，不怎么回村。我爸爸为人仗义，开诊所药店，之前还给天棒看过病，都没收钱。

我爸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会让素无积怨的人拔刀相向。

后来，据说是有人从中挑拨，说我爷爷背地里面说了天棒的坏话，天棒一怒之下，就拿了刀冲过来。

天棒这个人，我见过。板寸，穿着一个皮夹克，一脸横肉，长着一双黄眼狗的眼睛，满脸凶光。

从那以后，我没事的时候，总会坐在院坝边上，观察下面田埂上走着的人。

一旦发现，有长的比较可疑的人，赶紧跑回屋里，把门关上。

把穿皮夹克的胖男人，一律视为坏人。

也会认真的去听大人的闲话，想要找出到底是谁陷害的我们家。

听多了，我就开始感到绝望。那些平时一起玩的小伙伴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原来都是喜欢在身后搬弄是非的人。

没有任何人是善良的，没有任何人是正义的。

全是偷了一根葱，踩了一脚麦子地，都恨不得想要别人死全家的人。

何家沟人的嘴，会吃人。

几年后，我们搬到了乡镇上。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爸妈吵架特别厉害，妈妈带着存折要离家出走，爸爸来抢，妈妈就把存折撕掉了。

爸爸太生气了，就用枕头把妈妈按在床上，发不出声音来。

弟弟妹妹坐在一边看着一点都不害怕。我太害怕了，以为妈妈要死了。

爸妈把门反锁了，我出不去，我只能跑到窗户上使劲的拍打窗户，边哭边喊，救命呀，救命呀！

邻居被叫过来了，敲我家门，爸爸妈妈才停手。

可能觉得很没面子，妈妈把邻居散走后，红着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哭这么凶干啥子，我们还没哪门，你喊得倒是起劲，你看你弟娃妹妹，坐在床边，看得哈哈哈的笑，哪像你。

我怕你死了。

其实妈妈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学会袒露自己的害怕，学会求救。

邻居一敲门，爸妈就不打了，让我意识到：原来我害怕了，感觉到危险了，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可以向别人求救，是会有人来救我的。

从那以后，我梦里的那些追杀我的人，疯咬我的狗，只要我开口大喊大叫，他们就突然停了下来，有的时候，我还可以拿着刀和他们搏斗。

至今，我依然很感激，当年那个前来敲门的邻居，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脸。

他叫王东林。我高中的时候，他去海南运香蕉，出车祸去世了。

他让一个女孩摆脱了长久的噩梦，他不会知道了。

渐渐的，我敢去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了。看着爸爸爷爷身体都健康，也开始学会从自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开始反思整个事情。

面对鲜血杀戮，我们都是害怕的。但是，爸爸为了保护他的爸爸，挺身而出了，爸爸拿着一根板凳冲过去的身影一直让我很震撼。

年幼的我，完全已经吓到了，完全不能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爸爸那么果断的冲了出去。

当时的我，其实也是可以大声呼喊哭叫的，那时候天还不晚，村里的邻居，应该都是没有入睡的。

如果我跑到后门喊来邻居，爷爷爸爸应该会少挨几刀，歹徒也会害怕。

如果当年爸爸拿到了那把菜刀，如果当年有人死，如果当时爸爸不在家，全家都是老弱妇孺，结果又会是怎么样。

我不敢想。

后来，天棒有没有坐牢判刑，我不知道，应该是没有的，因为我还见过他。

我也没有见到任何警察或者公安，来我们家调查。

在那个年月，那个地方，还没有法律这一说法，也没有人来为我们伸张正义。

记得，那时候乡镇上有个杀人案，一个银行人员晚上被抢银行的人杀了，轰动了十里八乡。

那一天，村上的人络绎不绝的跑到乡上去围观。

回来的人都绘声绘色的说：抢劫的把电路掐断了，黑灯瞎火一顿乱捅。真惨啊，肠肝肚腹都被捅出来了，肠子都流出来到地上了！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

没有人，关心凶手是谁，最后有没有被抓到。

当然，并没有抓到。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那个魔幻的地方，全是荒诞和诡异。

我试图回避他，然而，随着岁月渐长，那些最初的记忆却是越来越清晰。

最近事情太多，本来打算两个月后更文。江歌一案一下子把我的记忆炸醒了。

我曾经也是一个关上门的人，门外被砍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亲人。

我也害怕，我也懦弱，但我渐渐学会了，在害怕的时候，尽量去做些什么，而不是躲在角落，眼睁睁无能为力。

在以后每一个胆怯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爸爸。

他能做到的，我也要做到。

这是关于何家沟的第2个故事

面对恐惧，希望我们都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