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九生在九月,一个夏暑未歇的日子。
夏安国曾经昌盛过,那时八国朝拜,无限风光。夏安城中终日欢声笑语,整夜声色,说是一时繁华至极也不为过。
花九就是在那时出生的,她是夏安国国主最小的女儿,可惜,是个奴生子。
歌姬不受人重视,歌姬所出亦不受人重视。
四四方方的宫殿,温润又美艳的母亲,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木棉花,这是花九所有的记忆。
夏安国主后宫数不清的美艳妃子,花九的母亲是在一次宴会后被招侍寝,有孕后封为贵人,赐了宫殿,至此,再未得见圣颜。
一个无足轻重的歌姬,诞下毫无威胁的小公主,贵人们连找麻烦都不屑,只放任她们在那小宫殿生长了。
花九生的貌美,比母亲还艳丽几分,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笑时又总让人心生愉悦。宫人们常常叹息,说她若是能得见圣颜,定能成为夏安国最受宠的公主。
圣上连宫殿名字都未赐,来时挂了个满是灰尘的牌匾,上书“惜花”,便叫了“惜花殿”。
花九的母亲也不争,于她而言,一个歌姬能过如今这般的日子已是天赐。她带着小花九,教她识字看书,教她弹琴跳舞,惜花殿的宫人不多,但胜在各个都忠心,日子过得倒也算是不错。
春夏秋冬,来回轮转。花九十六岁那年才第一次踏出惜花殿,她高兴过了头,忘了母亲的叮嘱,提着裙摆就要去捡掉落在院外的风筝。
风筝掉落在贵人脚下,那人生的高瘦,眉眼间尽是清冷,瞳色极淡,就这么轻轻的瞥了花九一眼,花九当下就不敢再动,风筝也不捡了,老老实实行了礼,快步回去殿中。
接连几日花九都半夜从梦中惊醒,梦里那人看不清,只一双淡漠的瞳孔叫她胆战心惊。
花九不知殿外事,花九的母亲亦不知,整个惜花殿仿佛与世隔绝,日子长长久久的过着,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贴身婢女木婉原是另一位贵人殿中的,不受重用,但殿外关系好歹比原就是惜花殿中的宫人要好些,一打听,花九便知道了。
贵人名字木婉没能打听到,宫中上下除了圣上和皇后,无人敢直呼他姓名——皇后所出,排行第二,太子殿下。
宫中有许多关于太子殿下的传说,说他是不世天才,说他聪慧至极,说他端庄矜傲……
花九听了太多太多,最后只记得木婉说:“论起来,公主您还得称那位殿下一声二哥呢。”
花九便记住了,这位人人敬重的太子殿下,要称一声二哥。
2
花锦整日繁忙,他是夏安国的太子殿下,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多不胜数,那捡风筝的小丫头他甚至连脸都没看清。
夏安国主后宫充盈,奈何子嗣却甚是凋零,勉强加上花九也不过堪堪九子,花九有姓无名,排行第九就单字为九。
连名都没赐的小公主,谁会在乎。
大概是子嗣实在太少了,夏安国主临近六十大寿时,忽然就忆起了这位小女儿。
旨意传到‘惜花殿’时,花九正在同一只大花狗玩,不知是哪位贵人丢的,捡来养着也大概有三四年了。
花九的母亲,那位美艳又温润的女人,接到旨意后迟迟没能回神。垂下的眼睑不复往日光彩,看向花九,狭长上挑的眼角像是盛了水光,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惜花殿’平日里不缺东西,但华贵些的却也寻不着,花九的母亲翻尽了箱底也没能找出两样打眼的,最后从那个一直封着的盒子里拿了两张银票给花九。
一直照顾她们的老嬷嬷说,这是花九出生那年宫外托人送来的,大抵是那方亲人变卖了家产凑的,只盼她们生活得安逸些。
木婉拿着银票去打点,花九实在是不放心也跟了去。
红墙宫闱,胭脂粉黛。这四方的宫殿清冷和繁华是两极,容得下滔天的富贵,却顾不着偏安一隅的小宫殿。
花九第一次见到这座繁华皇城的另一面。
没有落满地的木棉,没有框在房内飞不出去的风筝。四处姹紫嫣红,晃花了花九的眼。
木婉又能好到哪里去,左右也不过是个下等的宫人,两人转转悠悠竟是找不着路了。
眼见着天就黑了,木婉急的跺脚,四处拉人打听。可这宫中哪儿那么多人情冷暖,就算有,也没人听过‘惜花殿’。
主仆二人无法,只好接着瞎转。不知转进了哪处院子,若不是四处景致是见所未见的华贵,光看那满地的木棉花,花九都要以为她们转回了‘惜花殿’。
未见过此般景致,花九一时有些忘我,竟是脚步不停的往更深处走去。
直到听到一声清呵,旁边木婉惊慌失措的跪下请罪。
花九讷讷的抬起头,还是那般清冷的眉眼,好看的眉头略起了些弧度,眼睛似是看向花九,又好像不是。
花九脑袋嗡一声就炸了,久久没能回神,只记得木婉说,应该叫声——“二哥。”
于是花九就叫了声二哥,琉璃般的眼珠转了转,遂又低下,不敢再直视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
花锦也愣了愣,他在宫中偏僻的地方辟了处住所,平日不爱回东宫时就来这里小憩。
花锦排行老二,下面几个弟弟妹妹虽说不熟但也见过,像花九这般眼生的略微一想也就能知道是谁。
宫中人情淡薄,花锦身份尊贵,人人称一声太子殿下,还是头一次见人叫二哥。
见花锦不言语,花九忐忑了片刻又抬起头,她勾唇笑了笑,似是有些局促,但眉眼间全无陌生,像是把花锦当成了普普通通的哥哥。
难得有人如此,花锦也就难得多了些耐心。
“唤作何名?”
又是片刻怔楞,直到确定花锦是在同自己讲话。花九有些激动,她长这么大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身边的亲人也只有母亲一个。不可否认的是,自上次见到花锦后的念念不忘,半数多的是对亲情的渴望。
想要唤他一声二哥,听她回一句妹妹。
“花...花九。”
“九?”
花锦没曾想过会以排行入名,但转念间又想起了花九这十几年近乎没有的存在感,不知为何有些心酸。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花锦竟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遣人送了主仆二人回宫后又折身回了东宫。
3
再次回到‘惜花殿’已是月牙高挂,花九母亲险些晕过去,双手直打哆嗦。好不容易抚了母亲入睡,花九爬上宫殿的屋顶,在月光中缓缓入眠。
第二日是在吵闹中醒来的,花九悄悄从屋顶上下来,溜进寝宫又再从正门走出。
入眼是满目琳琅,有上好的衣料,华贵的饰品。
花九目瞪口呆,木婉在一旁小声提醒她。
“是太子殿下遣人送来的。”
花九于是高兴了,她好像真的有了哥哥关心。
自那之后,花锦便常常遣人送东西来,有时是衣物首饰,有时是精致的吃食。像是摸清了花九的喜好,次次送来的东西都极合心意。
夏安国国主六十大寿时,花九已经无需为没有拿得出手的衣服首饰担心了。花九母亲只是个小贵人,没资格参加如此盛会,走之前千万嘱咐花九小心说话小心做事。
花九谨记在心,行事做事都小心稳妥,将透明小公主贯彻到底,唯有在花锦目光扫过时朝他扬起了笑。
花九想平平稳稳的度过宴会,可惜天不遂人愿,夏安国国主在六十岁宴会上突发旧疾,救治无效,当场驾崩。
兵荒马乱中,花久看着那位严肃的称之父亲的人,她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的一切如同一场梦,虚幻的,不真实的。
以至于后来夏安国主下棺入皇陵,花锦受诏登基,花九都迟迟没能反应。
直到花锦一道圣旨赐她公主殿,花九才堪堪回过神。
花九十多年的人生没见过什么生离死别,此时也只是觉得花锦好像憔悴了不少,心中略微有些心疼,于是她开口叫人。
“二哥。”
花锦就朝她笑,这是她第一次看花锦笑,暖暖的,花九就好像知足了。
夏安国主的逝世猝不及防,毫无防备的花锦被推上皇座,虽然匆忙了些,但还算能应付。
邻国提出和亲时,花锦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但夏安国这些年已是外强中干,经不起战事。
花九于是就看着花锦焦头烂额,一面不愿派出公主和亲,一面又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花锦一日日的消瘦了,但他照样时不时就往花九殿中送东西,偶尔还会陪花九吃饭。
那个时候的花锦大概是最放松的。
君主易位并非小事,即使花锦那时已是太子殿下,登基后仍是有不少麻烦事。朝堂不安稳,邻国又虎视眈眈。这些花锦不说,花九也知晓。
花九主动提出和亲时花锦发了很大的脾气,他说任谁去都不会让花九去。
那是花锦第一次冲她发脾气,可是花九心里很清楚,没人比自己更合适,朝堂上的官员们也是如此想的。
一位毫无背景的公主去和亲,能解燃眉之急,又毫无威胁,何乐而不为。
花九心意已决,花锦便不再来看她,也不下旨意,就这么拖着,直到不能再拖。
花九这一生说不出哪里顺畅,但也说不出哪里不顺畅。
她有温柔的母亲,还有别人都没有的二哥。
她第一次叫花锦二哥时,她记得花锦是高兴的。于是她便一直这样叫,不管他是太子殿下,还是夏安国主。
其实花九是有名的,花九母亲说,‘惜花殿’中出生的,要不就叫花惜吧。
可花九觉得不需要,她前十六年可以惜花惜草惜她周围一切事物,可遇到花锦后,她便只需惜他一个了。
他是人人称赞的太子殿下,也将会是夏安国的一代明君,但最终的最终,他还是她的二哥。
从第一声唤起二哥时,便一辈子都是了。
原创:伯与
来源:gongzhonghao【长夏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