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半夜两点半给我打电话的人,许是死了罢

      腾讯的游戏的策划,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最开始不用怎么花钱,装备全靠自己打,可以随意休闲。玩乐的人,放学下班和节假日,每每花一些时间,登上账号,——这是最开始的事,现在要想变强只能充钱,——配一台好电脑,木木地对着屏幕;倘肯多充一点,便可以充当一方大佬,或者带带妹子,来一场网恋了,如果充到十几万,那就能霸占服务器,但这些玩家,多是穷学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土豪般的,才不顾一切地刷卡充Q币,做身毕业装,慢慢地撩妹。

      我从大四时起,便在腾讯的网游剑灵里当散人,同学说,我身上没钱,怕跟不上土豪们的进度,就随便地玩玩罢。这样的散人玩家,虽然玩成了单机,但来来往往弃坑回坑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登上账号看自己的角色属性,看新出的活动有油水没有,又亲看自己的角色越来越屌,然后舒心:在这散漫环境下,交友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同学又说我玩不了这游戏。幸亏当时的空闲多,无所事事,便成为广大搬砖散人中的平凡一员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挂在游戏里,专管我的玩乐。虽然没有怎么花钱,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朋友么都有固定队,土豪也不会带我,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布兰登上线,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布兰登是不充钱还想着带妹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并不高大;土黄脸色,手指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杂乱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耐克,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污言秽语,叫人不尴不尬的。因为他ID有个布,别人便根据他不讲究的穿着和穷酸样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破布。破布一上游戏,所有公会的人便都热闹起来,有的叫道,“破布,你特么又来坑我们进度了!”他不回答,在YY上嚎叫,“夜太美,尽管再危险,总有人黑着眼眶熬着夜。”便呛一口烟。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今天又准备从哪个本开始坑起!”破布提高嗓门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坑了野队两个小时,被人喇叭骂。”破布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不过不能算坑……进度!……成年人的事,能算坑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双开太卡”,什么“断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YY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公会朋友背地里谈论,破布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考上大学,又不会营生;于是只能进厂打工,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脾气逆来顺受,便替人家打打杂,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喜欢撩妹。坐不到几天,便祸祸厂里的大龄女工,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上班的人也没有了。破布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嫖娼的事。但他在游戏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骗人;虽然间或没有游戏币,暂时先借一点,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门派的公告上删去破布借钱的字样。

      破布抽完一根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破布,你当真不坑么?”破布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日常的本也刷不完呢?”破布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带个新手妹子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YY里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破布是决不生气的。而且破布也拿自己作料,每每发出猥琐的笑声,引人发笑。破布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门派的妹子说话。有一回对若梦说道,“你真的是妹子?”若梦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妹子,……我便逗你一逗。雪域宫的BOSS,哪些职业能挡球?”若梦想,不要脸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退了YY,不再理会。破布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职业应该记着。将来做下本的时候,指挥要用。”我暗想若梦和指挥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门派固定队打本从来随缘,不要指挥;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应承他道,“谁要你教,都是玩的剑士还不就是1键格挡?”破布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键盘,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很多职业可以挡球,你知道么?”人们愈不耐烦了,屏蔽了他的麦。破布刚用摁灭了烟头,想在YY上显摆,见人们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凌晨两点半左右,破布给我打电话,吵醒了我的梦。他说他失恋了心情不好。破布说起他的前女友,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心酸。破布石乐志,讲完故事后突然乐了,向我提议说道,“要不给其他人打电话叫他们起床尿尿吧。”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多了,“不打不打!你要打?那你打。”于是破布挂断电话又给其他人打电话被骂死了。

      破布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儿童节前的两三天,我正在和朋友一起打本,聊着原来的事情,忽然说,“破布长久没有上线了。还欠我几百金币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上线了。一个朋友说道,“他怎么会上线?……他换了几份工作了。”朋友说,“哦!”“他总仍旧是撩妹。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车间主任家里去了。他家的女人,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道歉,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辞了他的工。”“后来呢?”“后来换了好多工作。”“现在怎样呢?”“现在?……谁晓得?许是死了。”朋友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一起打本。

      劳动节过后,天气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入伏;我整天上着班,也有点乏力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点事做,我歪在沙发上休息。忽然间接到微信电话,“一起回坑罢。”这声音依旧猥琐,却很亲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略略一回味,那破布便在自顾自地打开了视频。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耐克,盘着两腿,外靠在床上,用耳机在耳朵挂住;我应了声,他又说道,“一起回坑罢。”我也打开视频,一面说,“傻狗破布啊?你还欠几百金币呢!”破布很坦然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刚配了电脑,网也好。”我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破布,你又想骗我坑进度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坑,怎么会弃坑?”破布低声说道,“工作,忙,忙……”他的眼色,很像发情的母狗,骚气猥琐。此时我又拉进来了几个人,便都笑了。我上了游戏,看好友列表,已经没有他了。他从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说被丫姐删角色了,见他提起丫姐,原来他之前撩不成功的一个妹子。不一会,他抽完烟,便又在我们的说笑声中,退出了群聊。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联系破布。到了三伏的一天,破布的基友找到我说,“破布还欠几百金币呢!”然后还给了我,又说“破布不知道去哪了!”到现在还在换工作,只是不再热衷撩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破布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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