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生于民国十二年,她是夏家二闺秀,身材清秀,慈眉善目,瓜子脸,我们一致认为,她是我们家最美的女人。
外婆有双裹了几十年的小脚,她踩着三寸金莲,稳稳当当,意气风发的走路干活,不紧不慢,像夏天午后的一阵微风。
小时候,我和外婆一起洗脚,我总是盯着她的脚看。那分明是一幅完全消解了双脚原始形象的图案。外婆的脚跟变形,脚背凸起,只有大脚趾翘起,其他四个脚趾长短不一地向外转折,围绕在以大脚趾为轴心的脚心下面,脚趾的正面因此变成了脚板心,被压在脚板底下。我想,那深深被压着的四个脚趾,是封建,迷信的象征,而唯一露出的大脚趾,是人发自本能的反抗。
我总是把自己的脚挨着外婆的脚,调皮的问:“看,我们两谁的脚大?”
外婆见我对她的小脚很是好奇,于是咯吱咯吱地跟我讲起来了。外婆说,“因为南唐的一位皇帝。他喜欢看嫔妃们用布把脚缠成新月形,在用黄金做成的莲花上跳舞,皇帝认为这才是美,于是后宫中就开始缠足,后来又流传到民间。在那个年代,只有小脚的女人才算漂亮。”。
我问:“那裹脚会痛吗?”
外婆说:“十指连心,怎么不痛呢。在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拿布用力缠,生生把脚拗折断,白天一双脚痛得寸步难行,到了晚上一双脚放在被子里热的受不了,简直像炭火烧着一样痛苦,睡觉时只能把脚放在被子外,半夜起来捱着脚哭,经常晚上睡不着,整夜把脚贴在墙壁上取一点凉。刚开始走路是扶着墙,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我继续问:“一定要裹脚吗?不可以反抗吗?”
外婆说:“如果那时候的女人脚太大,会找不到好婆家。我们没生在一个好年代。那个时候,日本人总是来村庄里,每次听说日本人要来,就把锅底灰抹在脸上,越丑越好。你们现在生在一个几好的年代,真是要好好珍惜。”
外婆说这些话没有一丝苦意,那神情像黎明时分田野里的一缕金色阳光,也是压抑在她内心几十年的一抹明艳色彩。
其实,外婆的脚很美,像一件艺术品,雕刻着岁月赐予的坚韧。虽然外婆在裹脚之后,走路完全靠脚后跟使劲,但是她走的步伐很稳健,很轻快。
回想起当年脚盆里外婆的三寸金莲,想象着她裹脚时忍着巨大疼痛的模样,除了对那个封建年代的一声叹息外,而对于这位一生踩着三寸金莲,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老人,我内心充满了敬意。
......
我和外婆的这些对话场景,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十三年前,外婆享年78岁,她带着那双小脚,和小脚所承载的所有风雨慈悲,去往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