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缘分
文/单小花
有些人,只有突然从生命中消失了,你才能觉得活着真好;有些事,只有突然遭遇了不幸,你才能感受到世事真难料;有些时候,只有突然记起了往事,你才能懂得珍惜当下。
一.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是在药堆里长大的,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深知生病时的痛苦。所以,我每次生病住院,尽量不带孩子去医院,单怕医院的病毒传染给孩子。
2019年2月14日,我又一次病了,住进西吉县中医院。
偌大的一个病房里有三张床。我是2号床,左边是1号床,是位男同志,看上去比我年小,平躺在床上,眉头紧锁,脸上铁黑铁黑的,像赶过麦场的人。3号床在靠窗的一旁,也是位男同志。头发花白,脸面长的有点像我大哥,只是身体比我大哥微胖,看上去比我年长些。他半睡半醒地眨巴着眼睛,由于彼此不认识,只是相互对视一下,没有言语的问候。
三个病友躺在一个病房里,最初以无声的方式相识了。可既然都是大活人,总有机会交往的。过了一会儿,1号和3号病友瓶子里的药水吊结束了,他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1号病友遛下床,将医柜上摆着的塑料袋口打开来,从里面挑出了几个外表长得好看的桔子,再拿出来两个花卷捧在手里侧脸向我们礼让,我和3号病友笑着向他摆手,示意不吃。而后他俯身拉开医柜的门子,取出来了几个一次性纸杯子,又侧身向我们问道:“你们喝水吗?”他一提念,我还真有点渴,看到他憨厚随和的样子,我就请他给我倒一杯。他向我点头微笑,然后提起暖壶,低头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轻轻地放在我的医柜上,低声慢语地说:“刚倒的开水会烫嘴的,待凉会儿再喝吧。”我笑着向他点头回应,并说了声谢谢。他冲我一笑说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3号床病人扭头对我说:“你床上之前的病人家里出事了,走时没来得及给保洁员交床套和被罩,急慌慌地走了,保洁员一忙忘了更换。你给她们提醒一下,给你换套干净的。”听了他的话,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被罩和床套,上面果然有斑斑点点的污垢,看上去挺脏的样子。
等护士进来,我说明了情况,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赶忙出去找保洁员,保洁员很快抱来了干净的床套被罩。1号病床的母亲见我的吊瓶影响保洁员换被套,就麻利地凑过来帮我取下吊勾上挂着的药瓶子,提过去挂在她儿子床头的吊勾上,然后让保洁员将我的床铺换好了再挪过去。看着大家这么友好,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没了之前的拘谨。我感激地对1号病友的母亲说声“谢谢阿姨!”她微笑着对我说:“不用客气,到了这里能够遇见,就是一家人。”
是啊,相逢是一种缘分,无论健康还是病痛,有缘相识,人生的旅途就多了一个伙伴儿,就多了一份情感,就多了一丝爱恋。
二·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做检查,手机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我二姐打来的视频。我点开视频,看到二姐脸上挂着笑容,她眯缝着眼睛问我:“你在哪个科室?哪间病房?我下来给你送点吃的。”
“你不识字,不好找我,等我做完检查后再给你打电话。”我对二姐说,她点头应承着。
病检结束,我急忙拨通了二姐的电话,打算出去迎她。二姐在电话的那头笑着说“我已到你的病房了,做检查需要我帮忙吗?”我有点不相信,就急匆匆地向病房赶去。推开病房的门,看见二姐果然在里面和1号病友的家属拉闲,我惊诧地问她:“这么多的病房,你大字不识一个,咋找到这儿的?”二姐抬头看了我一眼,自豪地抿嘴一笑说:“嘿!鼻子底下长着一张嘴,我不识字问人总可以吧?你太小看老姐了。”
二姐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她却是个乐天派人,干什么事情都喜欢打拼,从不畏首畏尾。二姐一向也待我好,她家有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给我留点儿,她自己有什么喜事儿,也总会和我共享。这次听说我住院了,她着急地团团转,好像害病的是她,而不是我。待我走到病床前,二姐便迅速地打开医柜上的盛饭罐罐,霎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这是二姐拿手的萝卜烩菜香味,也是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她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举起筷子,迅速地给我盛了一碗烩菜,然后催促我趁热吃。当我端着热腾腾的菜碗,碗底的温度一下子从手心传送到我的心底,一股热量从心底涌到了鼻根里,我的鼻子不自觉地发酸,眼泪也由不得自己就流出来了。这哪里是一碗萝卜烩菜呢?分明是二姐滚烫的心啊!
三·早晨,我推开病房门时,看见病房里加了一张床,横摆在我的床对面。不一会儿,一位身体单薄的男士进来了,他走到床前,脚后跟互相一搓,脚从鞋窝里缩出来,然后吃力地爬上了那张床。
1号病友低声对我说,那病友家在新疆,老家是本地的。我听着他的话,向那位病友扫了一眼。护士给他吊上针走了,这位病友便将头斜靠在床头闭眼睡觉了,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
当他瓶子里的药水滴完时,病房里的家属轮流帮他叫护士赶快来换药。眼看着最后一瓶药水要滴完了,他才醒过来。看着大家都睁着关切的眼神望他,他便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感激的话:“这几天我实在太累了,幸亏有大家热情地帮助,才使我安心地睡了一觉,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然后,咧着一副厚嘴皮,笑了。
四·1号病友经过三四天的治疗,病情有所好转,脸色不再是铁黑的了,变得黄亮了,他来医院时带来了一位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她身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像个红辣椒。一进门就咧嘴冲我们笑,脑后扎着一束马尾辫,一走路,马尾辫随着身体一摆一摆的,像淘气的小猫在摇尾巴。
小女孩长得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大家都很喜欢她,我更不例外了。
那段日子里,小女孩不仅伺候着她爸爸,还伺候着我们,尤其伺候我的次数最多。
每当我下床方便,小女孩就机灵地站起来,疾步走到我面前,帮我调顺鞋子,之后跑过去老早推开卫生间的门,我进去后,她就帮我闭上门在外守候。觉得我差不多出来了,就依在门前喊:“姨姨好了吗?好了我就给你把门打开?”等我举着药瓶走出卫生间,她又关切地对我说:“姨姨,你慢点走,小心地滑。”并轻轻地扶着我的胳膊到床边,看到我安全地上了床,她才放心地回到了她爸爸身边。
记得有天早上吊上针时,我感到特别地困倦,好像几天没有睡觉似的,头脑昏沉沉的,身体左右不停地摇摆。想睡会儿觉吧,又怕耽误了输液。小女孩看到了我的表情,笑嘻嘻地走过来趴在我的床前,歪着脑袋冲我抿嘴一笑,说:“姨姨,你要是瞌睡了就放心地睡吧,我帮你看着。”看到小女孩这么机灵懂事,我笑着说:“好女儿,姨姨真的有点瞌睡,麻烦你帮我看着药瓶子。”
我没有像那个男士那样沉睡,而是迷糊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当我一觉醒来时,抬头一看,一瓶药水已被护士换上了,小女儿正眨巴着眼睛望药瓶,等她发现我醒了,扭过头冲我抿嘴一笑,两小手互相搓着说:“这么短时间就醒过来了,姨姨可能没有睡好吧?”
看着她天真的笑声,听着她懂事的话语,我心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心想,这孩子真懂事,也真会体贴人。将来她长大成人了一定是个好母亲,也一定是个好妻子。
五·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是小女孩的妈妈来了。她手里的塑料袋被东西撑得圆圆的,小女孩看到了,从板凳上遛下去,笑盈盈地迎过去,母亲随手给了女儿,她踮着脚尖放到医柜上,然后转过身俯在她爸爸的耳畔,轻轻地呼唤一声:“爸爸,起来吃饭了。你猜我妈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她爸爸睁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斜着身子看着女儿,问道:“你妈拿啥好吃的了?”
“花卷、米汤,还带来了香蕉、橘子、苹果呢。”小女儿看着她爸爸笑着说。
“快将热花卷给你姨姨和叔叔们送去,爸爸慢慢吃就是了。”1号病友侧脸对小女孩说。小女孩点了点头,迅速地将塑料袋里的花卷取了两个给她爸爸放在一张餐巾纸上,随后提着袋子走过来,在每一张床前,她停住脚步,低头掏出花卷往我们手里塞。
中医院是新搬的,周围没有买馍馍的。那病友见是手工馍,就没客气,接住了小女孩手中冒着热气的花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俯下身将他箱子里的牛奶给小女孩取了两包。小女儿推辞着不要,他微微一笑说:“你不收我的东西,那我以后再也不收你的东西了。”他这么一说,小女孩才收下他手中的牛奶。笑了笑转身回到她爸爸的床边,又抱了一堆水果送到每个病床前。小女孩在我们几个人的床头来来去去地奔跑着,病房里飘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她的到来,给枯燥乏味的病房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快乐。
有人说,患难求知己。在病房里,我们一开始谁都不认识谁,住疗了一段时间,我们都熟悉了,彼此照应着,彼此关爱着,好像真的是一家人。
六·病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进来了一大帮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他们一窝蜂地围在第四个病友跟前问长问短,每个人从衣兜里掏出红灿灿的二百元,放到病人眼前。那病人笑着说:“你们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快把钱都收起来吧。”说话间,他将亲戚们给他的钱一一拾起来,屁股一抬,躬着身子往每个亲戚的手里塞,亲戚们拒绝了。
一位胖胖的年轻小伙子,挺着啤酒肚,挤到那病人跟前,两手扶在床上对那病人说:“哥,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着呢!”那病人嘴角带着微笑说。小伙子轻微地点点头,而后,他走到窗台前,将两手扶在窗台上,目视着窗外。
过了一会,小伙子慢慢地俯下身子蹲在地上,头垂在双膝间,俯视着地面,一会儿皱眉瞪眼,一会儿搔头抓耳。其他几个病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我看着他异常的神态,不由地斜着身子伸长脖子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眼泪如捏菜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看得我心里不免一阵难过。突然,护士推门喊那病人的家属,小伙子慢慢地站起来,抹了抹满脸的泪痕,神情痛苦地从门里走了出去。
下午吊完针,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我无意中听到两位护士在谈论那病人的病情,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下疼痛难忍。那病人才比我大两岁,两个孩子还没拉扯成人呢,年纪轻轻的就要走了,惋惜啊。我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去世的事按顺序来该多好,让老人先去,年轻和年少的老了再去,这样,人间就少了很多遗憾。可这只是我的假设,生死路上无老少,谁也没有办法。
七·第二天早晨,我早早来医院,那病人的弟弟去给那病人办出院手续,那天是那病人最后一天吊针。他和我们聊了很多,尤其和小女孩聊得最多。兄弟怕他身体吃不消,劝他缓缓,他不听兄弟的劝诫,好像要把今日往后的话全要说完似的,滔滔不绝地说着笑着,脸上荡漾着愉快的神情。药水延续着他年轻却垂危的生命。他的坚强和乐观无不感染着我。
临走时,他笑着和我们互加了微信,将小女儿叫到他身边,在头上抚摸着说:“丫头,谢谢你这些天对叔叔的照顾!”小女儿对着他一个劲儿的傻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那病人将一些牛奶和水果都统统塞到小女孩手里,小女儿不肯拿,扭头看着她爸爸,她爸爸朝女儿微微点头,小女孩才接住了那病人的东西抱在怀里。那病人拽着小女儿的手亲了亲,小女孩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飞舞的黑蝴蝶,她抬头看了那病人一眼,嘴角一扬说:“谢谢叔叔!”那病人咧嘴笑了。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我的眼眶湿润了,心说那病人对别人家的孩子都如此疼爱,对他自己的孩子就可想而知了。
那病人的兄弟拉着行李在前头走,他走在后面,神情十分沮丧,兄弟俩向我们一一告别,快出病房走廊门时,他们又回头向我们挥手,微笑。突然间,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嗓子像被鱼刺扎似的难受,鼻子酸酸的,好像把什么贵重东西丢了似的恐慌,眼眶的泪一串一串地往外流。
人真是个感情动物,我和这位病友相识没几天时间,与他交流的时间也不算多,可当他要离开我的时候,尤其是我知道他的病情很难回转的时候,一种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一种惋惜之情袭上心头。
八·在医院的那段时间,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可以说是萍水相逢,但共处一室时的时光有痛苦也有欢乐。我将大家拉进了一个微信群,一有空我们就在群里聊天。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那位病友再没发朋友圈,在群里也没见他发任何消息,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我急忙打开那位病友的微信,发了条信息,好久没回音。我又给那位病友的弟弟发了条信息,很快收到了回信,他说他哥已去世了。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头昏得一时没反应了。突然,窗外传来鸟儿的鸣叫,我这才缓过神来。接着,我给那位病友的弟弟发了个红包,告诉他,是给他哥出的一份乜贴(施舍)。
在生命的历程中,据说每一个人来到人世间都会与千千万万个陌生的面孔相识,只是有些人被我们记住了,而与有些人的擦肩被我们所遗忘。无论遇见谁都是一份美好的相遇,与这个病友的相识是那么的偶然,又是那样的匆匆,生命竟然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暂,真的希望世人安好,生活少一些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