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爷子附耳在一口缸上，弹指听音。

缸是农家之宝，可以存水、腌菜、养金鱼、当澡盆、作粪坑，烧制品质从釉色分辨，黑绿黄三色中，绿色为佳。

此缸躺在地上，水草般浓绿。釉面上一道五寸浅痕，是崩裂初相。老爷子：“不着急，还能用上一月。让它活够自己的岁数吧。”

以上为某小说节选，卖个关子不说出处，想问问你们初读的感觉，这像什么小说？

文学？历史？推理？言情？科幻？

都不是。

这是一篇武侠小说，《刀背藏身》第一章的开头，徐皓峰的武侠短篇。

提到武侠会有人不以为然，认为又不是什么正统文学，读来何益？但是我告诉你，徐皓峰的武侠与你想象的武侠可能完全不同，读之必有收获。

这是我的切身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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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第一次读到徐皓峰的时候也很意外，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使着实让人困惑，这是武侠吗？但是再往下读，我便被这种不像武侠的武侠深深地吸引住了。

徐皓峰有一本以此命名的短篇小说集，两年多来我看了不下四遍，平均每半年就要重读一次，每次都有新的感受。我想这应该与我这两年的不同经历，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以及本身的情绪变化都有关系。徐皓峰的小说能够适应这种变化，并且常读常新。

很多人可能都有这样的好奇心，即发现了某个作者的某个亮点，不由自主就会想看到更多，这也是淘书、淘碟的一个窍门。那一段时间，我搜罗到徐皓峰几乎所有作品，影评集《刀与星辰》，长篇小说《道士下山》、《武士会》，以及他整理出版的中国武学大家的口述历史《逝去的武林》系列等等。

通读徐皓峰，我得出一个结论，徐皓峰的的文章最好，短篇小说次之，至于长篇小说，说实话总觉得差了点意思。不过总体而论，徐皓峰的作品都在优秀、难得的范畴，毕竟现在好的武侠小说作家太少了，这个题材自金古温黄梁之后便一直处于没落中，像徐皓峰这样逆境而起，并且做到推陈出新、自成一格的武侠作家真是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没有。

2

我觉得徐皓峰至少能算半个宗师吧——即便不能将其看作开创了武侠的全新流派，但至少开创了武侠的全新题材——民国武侠，这是无疑的。

有人会说民国早有武侠，平江不肖生，郑证因，朱贞木，还珠楼主、赵焕亭等等，不都是么？通常所说的民国武侠其实是最简单的一种基于写作时间的划分，而非题材划分。实际上，民国时期的那些武侠作家，写的绝大部分都不是民国的事。

徐皓峰的民国武侠完全就是以民国作为叙事背景的，这是一个离我们不太远也不近的时代，按理说我们这是一段我们应该熟悉的历史，但因为种种原因，对于民国我们并不比唐宋元明清知道得更多。

陌生给我们带来了新奇感，猎奇是类型小说应该具备的的一个重要因素。

同时，民国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充斥着各种主义和革命，一方面仁人志士们都在琢磨中华民族的出路，并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地付诸实践，一方面又是列强环伺，军阀割据纷争，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幻世之中。

一句话，民国够大，够乱，够劲。

徐皓峰以此为舞台，想演什么都可以，不缺布景，不缺道具，当然更不缺人物。

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徐皓峰写的是国术，国术之名正是从民国开始的。

3

徐皓峰的武侠之新，最根本处还在于他所运用的现代手法——这一点已经很重要了，因为常被作为区分新旧武侠的依据，但徐皓峰比这更进一步，他居然是用现实主义手法来写武侠的。

前面说过，徐皓峰写的是国术。什么是国术？国术都是真功夫，以实战为目的，没有花拳绣腿，甚至没有套路，所以缺乏通常意义上的观赏性，而他又以现实主义来写——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这是怎样的一种武侠小说了。

这可能已经颠覆了我们对于传统武侠的理解。

旧武侠不用说了，民国及之前的章回体武侠统统都在这个范畴，新武侠中，金古温黄梁各有千秋也各有不同，哪怕是进入21世纪以来，武侠由港台北上，大陆新武侠作家的涌现，比如凤歌、沧月、步非烟、小椴、方白羽等等，他们固然也在不断进行创新，但作品在本质还都是浪漫主义的，与现实不沾边，靠想象力取胜，徐皓峰却恰恰反其道而行，读来常常误以为是某段真实却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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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是一个有理念、有态度的人。

所以他的武侠好看。他淡化了招式，但加强了故事，而且可能也正是得益于现实主义的风格，他能够装更多东西进去。

看徐皓峰的武侠，看的是世道和人心。

所以徐皓峰的武侠与生活密不可分，甚至与社会密不可分，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是刻意强调了武人的社会属性，进而突显出武人对于自我的道德约束。徐皓峰笔下，武人从来都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模样，他们就生活在俗世中，并且同样受困于俗世，但绝不会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或大义凛然，挥剑斩尽天下不平事。

武人也是人，是人就得有人性，对吧？

5

写武侠不能不写武功，街头两人掐架肯定不是武侠，武功是武侠的基本组成部分，也是传统武侠小说的最大特色。许多年后，当年看的武侠小说，情节可能早都忘记，但各种绝世武功功却依然让我们印象深刻。

但徐皓峰的武功都是用于实战的，在我看来，甚至是武人用来加强自我修养的，武功的真义其实就是生活的真义，武功使他们更能了解自我，控制自我，更能洞悉复杂的世情和叵测的人心。

就像本文开篇的《刀背藏身》，老爷子通过弹指听音，就能判断出一口缸还能“活”多久，对物性如此精准的把握，得练多久？老爷子无疑是高手，但接下来他遇到了一个挑战者——

一个“两颊消瘦，咬股发达的男人。如此面相的人，精力旺盛，意志坚强。”

老爷子知道自己打不过此人，便用“力上刀尖”的技巧，将男人唬住了。

后来老爷子跟孙子解释说：“爷爷老了，劲道未衰，反应慢了。不吓住他，真动手会输的。”

这又是对自己和对手的准确把握。同时，既有维护体面的小心思，也坦然承认生命的自然规律。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很多武侠小说中那些无人能敌的老妖怪，因为他们修炼的时间比年轻人长，所以内功更深厚……当然，在他们的设定中，那也是自洽的。

只是徐皓峰的书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不会你来我往，拆到几百招仍然不分胜负。这风格很像北野武的瞬间暴力，几乎没有过程，惊鸿一瞥，生死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