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子
早上,我卸下门板时发现外面下着小雨,雨水从屋檐上流下一滴一滴地打在台阶上的青苔上。糟老汉的卖花声穿过飘飘摇摇的雨丝,在沉闷的空巷子里无力地回荡着,就像他悬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始终都不肯落下来。
这老汉可真糟,一年四季都披着一件宽大的粗布衣,脏得看不出颜色和花纹。一次,流氓抓着老汉的领子一抖咯,掉下来一圈土。有人就说呀,糟老汉衣服里的土是留着沃种子的,晚上把衣服往被子里一放,第二天就长出满床花来,糟老头花担子上的花就是打那儿来的。
咳嗽声越来越近了,糟老汉身体里的老痰都被苦日子搜刮搜刮来堵在了喉咙口,一咳嗽便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往日里,糟老汉都是一左一右一双破布鞋,一前一后两声脚步响,落在地上又迟又缓,又闷又沉,就像细胳膊的瘦老太太抡着棒槌打在砧板上的声音。不过,今天有点不一样。小脚丫踩在水上,噼噼啪啪。
糟老汉牵着一个小女孩来,也是衣衫不整,腿上都是泥,衣服上还有血迹。糟老汉说,是今天早上在后山的树林里捡来的,不知父母,无家可归。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觑着眼儿怯生生地看着我,被雨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她时不时用手去拨开。
“大先生,您给起个名字吧。我想带着这孩子。”糟老汉一边跟我说着,一边有手指在柜上画着他仅识的几个字。
刚下过雨,店里的湿气还很重,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但我能闻得到,小女孩身上沾着淡淡的草药味,很清新,很鲜嫩,几乎可以用指头计算这味道来到世上的时日。她知道我在打量着她,也用眼睛很警惕地盯着我。
“就叫小叶子吧!”
那么水灵的一双眼睛,像极了春天枝条上刚抽出来的小叶子。
“这个好的!这个好的!”
糟老汉笑着看了一眼小叶子,又像往常一样,在案上的瓶子里到了清水,从花担子里取出一支刚剪下来的玉簪花,供在了瓶中。我把小叶子拉过来,左臂上果然有一道伤,伤口不大,像是斧头砍伤的,鲜红色的血已经凝在了一起,奇怪的是,我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依然是草药味,只是更浓烈了,像极了一大把青草摔打在石头上的味道,又像春天的草场猛地撕下了一道口子。我心下明白了几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药。小叶子还是很警惕,一直盯着我,装出一副举足便可以逃开的神气。
糟老汉挑起花担子,拉着小叶子的手走了。药店的门槛高大的很,小叶子迈出去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我想,小叶子也是一棵树吧,可是,是什么树呢?
没过多久,镇子上的人都知道糟老汉捡回来了一个女娃娃当孙女,这一老一少的出现看得人们回不过神来。没有人知道糟老汉活了多久,只知道他很早就在这里卖花,早到老城门的最后几块砖还没有全裂开,早到药店老掌柜最后一颗牙还没有被花生米磕落,久到人们早就习惯了糟老头孤零零的存在。所以对于糟老汉身边刚出现的女娃娃,大家乐于用新鲜又亲切的眼光端详着小叶子。
傍晚的时候,糟老汉带着小叶子到了店里,把没卖掉的花都给了我。许多花草果子都可以入药,玫瑰理气解郁,槐花清肝泻火,月季活血调经。花担子里放了几件半旧不新的衣服,小叶子也活泼了些,似乎看着我笑。
“卖花儿,金灯花,茉莉花,栀子花”
脆生生的童声,每一声都像玉块摔在了青石板上,碎成几块。小叶子唱出“花”的时候,声音像是从草坡上滑了下来,糟老汉依旧是咳。
糟老汉拉着小叶子做在了台阶上,手上抓着一把有些陈旧的木梳。小叶子的一头长发披散着,沾着湿气,仿佛永远也不会干的样子。糟老汉先是仔仔细细地给小叶子梳了一遍头,然后就拿着梳子比上比下,就像,又粗又硬的拇指把木梳的齿掰得啪啪响。小叶子扭过头来笑着看看糟老汉,又乖乖的转过去。糟老汉急的黝黑的脸上印出青白色来,还是在嘿嘿的笑?
孟奶奶走在街上,发现小叶子用光溜溜的眼睛看着她,有看见糟老汉那几根稀疏的眉毛都挤在了一起,便放下了菜篮,拿过了老汉手里的梳子,从围裙里摸出了几根带子。他先是高高地变出了两条辫子,用她肥肥的手指快速地绕了两三个圈,盘成两个小髻,小巧玲珑,可爱的紧。糟老汉掐下两朵粉色的秋海棠插在小叶子的小髻儿上,弯下腰来左瞧右瞧,笑嘻嘻地看不够。
“妙的呀,妙的呀。”
小叶子晃了晃脑袋,牵着糟老汉走了。
古镇的街上一年四季都有人挑着花担子,茶担子,扁担极软,年轻的女子挑起担子来,腰肩扭动,裙带飞舞,特别是走起担子步来,如弱柳扶风,婀娜多姿。今天人们第一次看见糟老汉走起着欢快的步伐来。糟老汉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叶子,大喊了一声“走勒”,便一步一颤,三进一退地走起来,花担子里的花也眉飞色舞,有了神色。小叶子依次叫着那些花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也是一朵未曾开放的花。
又到了播新花种的时候。我进药的时候总会托人给老汉带一些花种,他每天将卖剩下的花送给我作为回报。遭老汉的屋子前是一片花圃,春天桃花,四香,瑞香招展,夏天茉莉,榴花,栀子芬芳,秋天种兰花,木樨,冬藏水仙,腊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花儿是从破布衣里长出来的。今年糟老汉没从我这儿拿种子,只听说小叶子从山里面给糟老汉找来了许多花种,还划伤了手。
那是什么种子,糟老汉也不知道。
那种子真是神奇,种下去第一年就发了芽,第二年就长成了树。
这树却迟迟不开花,竟先结出了果子。眼见这一粒粒豌豆般的小青果越长越大,糟老汉地咳嗽一天比一天重。?碧绿宽阔的叶子间,一点动静也没有,那果子却不知不觉地长到了,糟老汉在树下叹气流泪,却不让小叶子看见。后来有个外乡人告诉老汉说过,这是无花果树,只结果,没有花。
小叶子也哭了。
小叶子当然知道无花果有花,只是这花开在别人看不见的幽深黑暗的地方。
有几天没见到糟老汉了,只有小叶子每天清晨提着花篮子从巷口转出来,眼泪汪汪的,让人看了心疼。她走到我门前,像糟老汉一样从花篮子里拿出一支玉兰花插到瓶子里,。还是一股雨打后的草药香味,悠悠的,很哀伤。
我告诉小叶子,无花果可以治咳嗽。
傍晚了小叶子没有来,我有点不放心。我见到她时,小叶子虚弱地靠在树上,衣服上有血迹。又是那股药香,但比任何时候都浓烈,蕴含着一股凛冽的生命之气。昨天还只有的无花果全部成熟了,成熟的无花果翠翠的,绿绿的,挂满一树。我有点心疼,但也无可奈何。我当然有更好的方法帮糟老汉,也不会让小叶子受伤,我可以给糟老汉开一副药,让他两三天就康复。但我知道小叶子必须自己去帮她爷爷。
小叶子原本是一棵树,但她要学会做人。
糟老汉吃了十几天的无花果之后,终于有一天用力拍了拍嘭嘭作响的木板床,挑起花担子,带着小叶子,上街了。
糟老汉和小叶子来时,我正在药店里捣药。药柜里也有无花果,尖尖的,坚硬,缩成一团,用药杵砸开时,里面细小的紫红色的籽如火花四溅。无花果有清肺止咳的功效,小叶子就是一棵无花果树,它能让无花果迅速成长。
一老一幼走在的道路上,糟老汉一成不变的咳嗽声种夹杂着小叶子细碎的笑。谁说无花果没有花,无花果的花开在了心中。
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每一棵树被砍之后都会变成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只是他们身上树的气味不会改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上樟树的气息早已和药店里的味道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