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见过的和没见过的亲戚，远邻、近邻以及我的领导都像约好似的来看望我重病的母亲！母亲辛苦地撑着病入膏肓的身子送走一拨儿又一拨儿来看她的人。想想那天，不是别人向她话别，更像母亲在向亲朋好友道别——
母亲患上乳腺癌做了手术五、六年，跟她一起得此病做手术的两个女人在两年前就去世了，母亲还庆幸说自己比别人多活了几年！却不知自己比别人多受了多少罪——从做手术到化疗，掉光所有头发；从打点滴到手臂肿胀，以至麻木；从左手捂着刀口到右手推着婴儿车；从乳腺癌转移到子宫癌；从身子一侧到全身疼痛；从卧床不起到浑身板疮；从坚强忍耐到打杜冷丁止疼；从咬牙的汗珠到无力的呻吟……我那可怜的母亲，在她卧床不起的一年里，我不知她是如何熬过一个个日日夜夜的！竟满怀欣喜的感谢老天赐予她的每一天，撑到我和弟结婚生子，只为完成她为人父母的责任！
母亲操劳了一辈子，患病后也从不停歇，总说我们年轻，没经过什么大事，所以，她总会为我们安排的妥妥帖帖！她经常埋怨自己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欠债累累，给我们添了负担。所以为她买的吃的、喝的都舍不得吃，总要留给小孙孙。而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只在假期和每天放学得空才陪陪母亲，真正在她床前侍候竟然三天都不足！母亲总不让我请假，说她身边有爸，别耽误人家学生上课，吃公家饭就要为公家卖力！而我竟傻傻的相信她，遵从她的意思。直到她去的前两天，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烦躁不安，我上完课匆匆赶往母亲身边，才发现母亲的精神状况一落千丈，她不再健谈了、不再自我解嘲了、不再逗孙儿笑了——
她骨瘦如柴的身躯蜷着，苍白憔悴的脸都懒得扭动，她有气无力的指挥我把柜子里的布匹拿出来，说：“妈生病到现在好几年了，不仅花光了几年的积蓄，还给你们留下几万块钱的债务……妈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会下地干干活、上机织织布……你出嫁也没有什么好的陪嫁，妈能给的就这几块布了，给你多分一些，以后没我了，别忘了替我给你爸拆换被褥……你是家里的老大，要帮衬着你弟，好好照顾你爸，我最担心他……”我倚在母亲肩上呜呜的哭起来，母亲也抽泣起来：“他照顾我五六年，五十多岁的人现在耳背眼花，像个傻子一样，他听不见的时候，你们不许烦他！如果碰到合适的不嫌咱家穷的，就给你爸找一个伴，别让他孤零零的没人疼……”母亲哭出了声，面对死亡，母亲第一次显得有些恐惧和对我们的恋恋不舍！要知道之前都是她安慰我们的……母亲不放心，又交代我说：“我死后，每逢‘七’数，到我坟上烧张黄纸，我本来是不相信有什么来世，只是怕别人笑话你们不懂事，笑话咱家没人……以后受委屈了，能忍就忍，不能忍了，也不要委屈自己，对身体不好！哪儿开心往哪儿活，别学妈……”母亲交代完了，还执意让我把给她准备的寿衣拿出来看看，直到她看后满意地笑了笑，才肯闭上眼休息。我除了哭，心里恨透了老天爷——它太不公平！我的母亲虽目不识丁，但她勤劳、贤惠、聪明、善良，她有着一个劳动妇女所有的美德，她受小辈敬爱，受同辈尊重，受长辈称赞！亲戚朋友听到母亲的情况，这个拿两千，那个掏一万，为我们筹钱！母亲用朴实厚道的人格和邻居朋友打交道，为人正直善良，为何要她受尽所有的痛苦后，年华过半就受死亡的威胁?世上那么多的无耻的、卑鄙的人却在苟延残喘地活着——
母亲去世前，她硬撑着目送亲朋好友离去后，要了三、四回水，她浮肿的双手紧紧拽着床单，豆大的汗珠在她额上、鼻尖上滚动，那强忍疼痛而低微的发出的呻吟使我一阵心痛，年轻不懂事的我竟然不知是母亲大限将至的信息。从不信鬼神的母亲呐呐的喊：“叫我快点死吧——我受不了啦！闺女，帮妈问问那些“神婆”，什么时候收了我去？”我大哭——
因为母亲的精神状况一直不错,所以我们很难相信一年前去医院的检查：医生不让住院，说母亲的癌症转移到肺、胃、子宫，顶多撑半年。而母亲坚持了一年多，她一直忍受疼痛，不建议我们给她注射杜冷丁，她听人说那个药容易上瘾，其实是她担心杜冷丁价格贵，怕给我们增加负担。而这最后的几天，母亲使用杜冷丁的次数频繁了，我看她那么痛苦，就想帮她再注射一支，但一针下去——针头歪了！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原本胖乎乎的母亲如今骨瘦如柴，臀部瘦到只剩骨头，针根本扎不进去！
那天傍晚，我和三叔提了一瓶白酒，去找一位“阴阳先生”，我从不相信有什么神，但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宁愿相信他是指路明灯，他说那是母亲的罪，说母亲油灯耗尽还得一段时间，必须受尽折磨，上天才放过她！我满眼含泪，想起为母亲扎针的那一刻，想起她臀部腐烂的疮，我竟铁石心肠做了一个自己都难以接受的决定——我跪下来，祈求那些所谓的“神”：“把我母亲带走吧，别让她再受罪，我愿用我十年的寿命来换——”“阴阳人”一听怔了，说：“姑娘，神明面前不能乱讲，这真的会折你的寿！”我决心已定，哪怕背负不孝之名。十年寿命换不回她的命，那就为母亲求死，为死来个痛快……那一刻，心在痛，泪已崩！
死神从不因人的诅咒而怯步，也不因人的谦善而心软！不知是我的祈祷灵验了，还是母亲大限已至，晚上十二点，母亲竟真的与世长辞——弟媳上夜班还没回来，她就不时的问弟媳回来了没？直到弟媳回来，她说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让弟媳给她打杜冷丁止疼，弟媳打了三次才打进去。母亲累了，要大家都去睡。只有我陪在她身边，故作镇静的给她讲我的工作、分析她的病情，她总是微笑着听着，不时的给我回应。我是想彻夜睁着眼看着母亲的，我怕我一合眼就再也见不到她！可是不知为什么，自己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等我听到父亲推门进来惊呼的声音我才猛地醒来，但已经晚了——我没有听到她最后的呼唤、没有看到她安心的闭上眼！留给我的只是悔恨——就因那睡着的几分钟！
母亲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嘴巴微微张开——那一定是她还有话没说完！一定还有什么愿望没实现！她一定对自己的儿女很失望，尤其对这个祈祷自己母亲快死的我很失望！我崩溃了，撕心裂肺地喊着母亲，一肚子的怨恨：老天爷，我给你烧那么多香钱，祈求我的母亲痊愈，你从未回应！我求医无望、迫不得已求你带她走，你却连我们话别的机会都不给！你是谁的天啊——
为母亲送殡的那天，十月里晴朗的天气，突然飘起了雪花，一会儿工夫大地便换上一身洁白的衣裳。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哀叹了一句：“唉！凤妈干了一辈子，刚盼着儿女们成家添口，该享福的时候了，没想到五十来岁就去了——老天爷是为她哭的吧！”一句话弄得我心如刀绞，眼泪又一次如洪水决堤——
记得小时候，家里买点东西、干点杂物、收麦子、堆玉米等大小事，母亲总要叫我干，我说她偏心，总把我当男孩使，弟弟只比我小三岁，为什么不让他干?母亲就会笑着说：“因为你比他聪明，交给你我放心……”我知道母亲在哄着我干活，但我还是接受她交给的任务。因为我觉得乖巧、听话就是孝顺！上中专那几年，每逢节假日回家，我总会把生活费节省下来给母亲买几块“梅花糕”，或是一件衣服、一双鞋。我总觉得这样才对得起母亲给予我的一切，因为我觉得这是孝敬！如今，我再也没有似亲似友、似知己的娘亲了……
我的母亲没了——我被人欺负了，找不到停靠的肩膀；我在工作中受委屈了，找不到诉苦的对象；我的人生面对抉择，她却不再和我商量；我开心、上进的时候，也没有她与我分享；我有钱能为她买得起衣服、首饰，我却只能看着大堆的衣物伤感惆怅——我想要回报我的母亲、我的挚友，可我回报无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我终于体会到那隐隐的难言心痛就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
在我痛失母亲而极度悲伤时，我差点遗忘了我那再无牵绊和依托的父亲——这几年，他为了不耽搁我们上班，放弃自己最爱的木匠手艺，义无反顾的伺候母亲，他积劳成疾，如今耳背眼花，不足五十半的男人竞像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失去了妻子，却拥有了心脏病、脑梗塞、腿无力等疾病。
母亲刚走，父亲说他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可是十天不到，他竟在我面前哭了——“有你妈，我觉得我还有事做，可以和她拌拌嘴、说说话、端端水，我这一觉醒来就什么也没了……”父亲的伤心和寂寞让我更加难过，我再也不能让遗憾再次上演！我叮嘱弟弟和弟媳，别惹父亲生气，母亲就是个例子，没享我们一天的福，就这么去了，这辈子，我们虽不能让父亲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但我们可以让他舒心，不然，那将是我们的罪过！
若说以前我爱母亲胜于父亲，那么现在我别无选择的把母亲的那份爱一并都给了父亲！每逢过年过节我总要给父亲买点东西，哪怕衣物堆在柜子里他不穿，牛奶拿出来给孙子孙女喝，为的是我还有机会孝敬。我若一辈子贫穷，父亲就要用上半辈子的时间等待我给予的幸福？而父亲等不到我特有钱时再买给他，我也等不到他想得开的时候叫我买。
但我错了!我为了显示自己孝顺，把他打扮的光鲜亮丽、干干净净，但可爱、憨厚的父亲不需要这些物质的装饰，他只希望我和弟弟过的好，快乐幸福！我为了表达自己的孝顺，不让他干这干那，怕他受罪吃苦，想让他享受生活，可他辛苦节俭了一辈子，穷苦了一辈子，他就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做想做的事情！慢慢的，我开始聆听、顺应父亲的心意，我不再介意有人笑我不孝，我只在乎父亲的感受！我也不再阻止他干这干那，哪怕我们觉得很苦很累的事！因为一厢情愿的孝不是真的孝，满足他的希冀和梦想才是最好的孝！理解、顺应、陪伴比任何东西都孝顺！而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为他剪一剪指甲，陪他聊聊天，圆他一个梦……
一段本该尘封的故事，我却从不想忘却！那个贫苦多舛的岁月，文字也只能记录一二罢了！揭开我的伤疤给你看，若我曾经的无奈、无力、无心能够启示众人，这伤心便也值得……人生苦短，我们都将走向那一天，若我将去，也求好死……在没有伞的雨里，除了用双腿努力奔跑，无计可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