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边缘
实话说,我从小对母亲的感情就很凉薄。尽管我曾尽力尝试改善与母亲的关系,但收效甚微。
有时候,我也内疚和自责,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不孝之子?有时候,我也困惑,我为什么对已离世三十年的祖母仍然心存感念,却对母亲的感情如此疏离?按母亲的迷信说法,我和母亲的生肖相冲,注定合不来。但我很清楚,这跟我小时候母爱缺位有很大的关系。
我家兄弟姐妹七人。父亲走的时候,我才八岁。那时,年少的我还不懂父亲的走将意味着我们家苦日子的开始。或许失去了父爱的孩子,更渴望得到母爱的补偿。但在记忆中,母亲在父亲走后,整天病恹恹的,动不动就躲在屋里哭哭啼啼,根本无心管顾我们这些孩子,家庭的重担反而压在祖母身上。不妨说,没有坚强的祖母拖着老朽之躯的日夜操劳,我们家不知如何走出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也可以说,没有祖母行将油尽灯灭发出的些许微光,我不知如何度过那漫漫长夜里的黑暗时光。
记得小时候,我感冒发烧肚子痛之类的小病小痛是很难得到母亲呵护的。有一回,连续几天的牙痛让我吃不下饭,痛得实在没办法就跑到母亲跟前哭诉,母亲却一脸不耐烦对我大吼:吵死人了!一半是牙确实痛得要命,一半是赌气,我二话不说便当着母亲的面找出一把小刀想往嘴里撬起那颗痛牙。幸亏当时祖母正好背着柴草进门,祖母立马冲过来夺下我手里的刀,并拽着我的手带我去找村医看牙拿药。
母亲对子女种种的冷漠行为,在我幼小的心灵投下了人情淡薄的阴影。意外的收获是,让我从小就学会了自己的痛自己扛,不轻易向人诉苦。
一晃我人到中年,母亲也已进入耄耋暮年。一路走来,我与母亲的关系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相处起来总是磕磕碰碰。这除了母亲早年给我留下母爱缺失的心理阴影外,主要是我难于忍受母亲那种自以为是和喋喋不休的性格。母亲似乎无法明白,子女和她毕竟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母亲总是固执地想要以她的老观念和个人喜好强加在子女身上,尽管母亲这种做法在子女面前经常碰壁。小到家里一双拖鞋的摆放等等诸如此类鸡毛蒜皮小事,如果不合母亲的意,她立刻就能对你黑脸唠叨半天。我是一个喜欢天马行空而且脾气比较暴躁的人,因此常常跟母亲一言不合就互怼,有时也大声吼她,就像小时候她吼我一样。大哥是公认好脾气的人,但他也经常向我吐槽:母亲很难很难相处(大哥和母亲同住老家)!对此,我也只能苦笑表示无奈:自己的母亲又不能计较,我们做为子女的还能怎样?
也许母亲拿我的犟脾气也没办法,所以她很少来县城跟我住。母亲有事来一趟,往往匆匆就回。我也不勉强母亲,彼此清心自在也好。
前些年,我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不久,女儿考上大学,母亲也先后患上高血压和糖尿病,身体迅速的衰朽。
母亲在老家依旧自己打理菜园,还养了一群鸡。母亲知道我平常工作忙,看到我一个人生活不易,便每隔一两星期就从老家带一大堆她自种的蔬菜、自家的柴鸡蛋和集市上买的鱼肉送到县城给我。我三番五次叫母亲别来来回回为我送这买那,母亲便一脸不高兴。我也劝过母亲要不然就长住在我这里,她总说,住老厝习惯。因为太了解母亲的性格,我只好作罢。我能做的是,惟有回老家看望母亲时多拿一点钱给她,聊表一点孝心。
大约是从我茕茕孑立一个人生活起,我发觉母亲的性情渐渐地变了,变得柔和、静默。有几次我不经意间转过身时,发现母亲在我背后怔怔的望着我出神,空蒙的眼光里似乎有一丝怜爱掠过。尽管如此,早年心中积存的芥蒂,仍让我无法完全释怀而对母亲亲热起来。
一天中午,毒辣辣的日光照在脸上,仿佛针刺般难受。我下班准备开车回家,车子内异常闷热,我把车内冷气开到最大。当车子缓缓驶入小区大门时,前方一个肩挑担子颤颤巍巍的身影慢慢地近了,慢慢地清晰了。50米,30米,10米,我降下车窗玻璃——那分明就是我母亲的背影!
母亲戴着斗笠,沉沉的担子压得母亲的身子变得更加佝偻,而淋漓的汗水已然湿透了母亲整个的后衣背。我知道母亲又从五六里外的老家为我送吃的东西来了。
这时一位邻居老伯刚好迎面向我母亲走来,他认识我母亲。大伯问:“大婶,大热天的,挑什么东西来着?”母亲回答道:“自家种的青菜和我儿子喜欢吃的地瓜。”大伯不解:“可以叫儿子自己开车回去拿呀?”母亲边走边应:“儿子工作忙,我想过来收拾一下儿子的屋子就顺便带来。”刹那间,我胸口突然一热,泪水盈满眼眶,眼前一片模糊。我赶忙仰起头,不让眼泪夺眶而出,慢慢地把车靠路边停好。我把头趴在方向盘上,我的情感终于像山洪爆发,一下子泪流满面……
我无从分辨,这泪水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儿子愧疚让一个风烛残年的母亲还在为自己的将来操心而流的,还是被那其实不曾磨灭却深藏心底的母爱而流的,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我久久地趴在车上,一直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在那一刻顿时化做漫天杏花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