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班主任刘老师的电话时，何美琳正在菜市场的生鲜活鱼摊上拾掇一条鱼。“早恋”两个字从听筒那边传过来的时候，何美琳的心咯噔一下。手一松，鱼扑棱着掉到了地上。刘老师后来说的话，何美琳没怎么听进去。她的目光无法从那条在地上打挺的鱼身上移开，愣愣地看着它直挺挺地不动了。

何美琳受到了很大打击。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脱下那套经年累月已经被鱼腥味浸透的杀鱼服和水靴，提着那条死鱼，提前收摊回家。

以往路过欣欣花店，何美琳的目光总会被花店门口那一束束放在透明玻璃花瓶里的花花草草吸引。有好多花她都能叫上名字，康乃馨、非洲菊、剑兰、晚香玉、洋桔梗、满天星……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尤其是那些淡粉色的。但今天，何美琳可没有心思看它们一眼。

杜少菲五点放学，路上不耽搁的话五点半到家。何美琳将鱼丢进洗菜池，瘫在椅子上。她喉咙发干，却不想动。

为什么偏偏是早恋？何美琳宁愿刘老师是因为杜少菲成绩下滑、跟同学吵架、不遵守校规随便什么其他原因给她打电话，只要不是早恋。

此刻，她的心像是被一根根针扎着，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起来。十几年来她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什么样的困难没遇到过，但似乎从没像今天这样无助。

该怎么办？要大发雷霆还是苦口婆心？或者干脆揭开旧伤疤，告诉女儿她如今这一身的鱼腥味都是拜该死的早恋所赐？行不通。女儿的主意大得很。以往，何美琳倒是省了不少心，但今天她感到危险。

刘老师也说了只是猜测，说不定只是暗恋。哪个孩子没有小秘密?日记本！她灰蒙蒙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明亮了，像是阴霾的云缝中透出一道阳光。身体也随之有了力气，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了杜少菲的房门前。像做贼似的，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五点十五分。她仍不放心，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这才放心地走进去。

杜少菲的房间小且简陋，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书桌。何美琳仔细地翻看桌上的课本和参考书，看到了女儿铿锵有力的笔迹。笔记本里也仔细看过了，没什么异样。

桌子还有一个抽屉。何美琳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何美琳的心揪了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打开看看。她在想该用钥匙、掏耳勺还是镊子才能把锁打开的时候，楼道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何美琳赶忙将日记本按原样放回抽屉里，关上房门。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

杜少菲推门进来的时候，像是走得太急，气还没喘匀。她看见何美琳坐在沙发上，明显吓了一跳。

“今天回来得挺早。”何美琳发现杜少菲的目光躲闪。

“鱼都卖光了就回来了。我去做晚饭。”

何美琳转身进了厨房，心悬着，留意着杜少菲房间的动静。等清蒸鱼端上了桌，她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两人一筷子一筷子夹着鱼，说些琐事。

接下来几天，何美琳都提早回家。她发现杜少菲每天都是五点四十五才到家，而且都好像走得很急。何美霖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何美琳穿了一套平时很少穿的灰黑色冲锋衣，戴了帽子和口罩出现在了杜少菲就读的学校附近。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乍看上去像个搬运工。这身打扮很快就捂出了一身汗，但她不能脱下衣服透气，只好忍耐。她站在学校马路对面的一处公交站牌旁边，假装在等车，帽檐压得很低，不时地朝学校门口张望。她当然不是来接杜少菲放学的。

她看到杜少菲出了校门，跟同学告别，朝公交站牌走来。可奇怪的是，杜少菲并没有停下等车，而是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然后拐进了十字街。何美琳的心一直悬着，但怕被发现又不敢跟得太紧。杜少菲走路时戴着耳机，有几次过马路何美琳都替她捏了一把汗，差点想上前提醒她注意安全。再之后杜少菲走的就是从菜市场回家的路了，除了路过欣欣花店的时候放慢了脚步看了几眼门店口的鲜花之外，一直脚步匆匆。

一连几天，令何美琳害怕的杜少菲和男同学走在一起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她再也不想乔装跟踪了。但那个上了锁的日记本还是令她有些不安。

如果里面真的有女儿暗恋的对象，那会是谁呢？何美琳去开过家长会，对女儿的几个同学还有印象。她记得有个小胖子总是喜欢跟在杜少菲身后，嬉皮笑脸的。会是他吗？

会是杜少菲经常提起学习成绩跟她不相上下的男孩子吗？何美琳印象中那孩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模样。会是他吗？

趁着杜少菲去上晚自习，何美琳还是没忍住又走进了杜少菲的房间。她径直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那本日记本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何美琳琢磨着用小刀说不定能打开，却意外地发现日记并没有上锁。她更紧张了。难道跟踪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女儿是恰好忘记上锁了还是故意这样做的？

何美琳拿着日记的手微微地颤抖。真的要窥探女儿的隐私吗？万一早恋的事情坐实了该怎么办？万一女儿发现她偷看了日记会有怎样的反应?

除了放学后走路回家，女儿并没有什么异样。就停在这里吧！何美琳伸手打算将日记放回抽屉。

但万一真的只是女儿忘记上锁了呢？错过今天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与其整天胡思乱想不如就此或接受事实或打消疑虑。如果真的证实女儿早恋，她再想对策。

她把拿着日记本的手又收了回来，咬了咬下嘴唇，打开了日记本。

第一页日记的四个角上贴着一个男明星的粘贴画，中间空白的地方是女儿的笔迹：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

下一页的四个角上还是明星的粘贴画，空白的位置写着：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再下一页还是如此：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长相思，长相思。

欲把相思说似谁，

浅情人不知。

……

何美琳来来回回把杜少菲的日记看了好几遍，除了四个角上的明星粘贴画，还有那些她看不懂的句子之外，没有其他东西。

没有男孩的照片，也没有人名。什么相思、什么爱人的，那些应该是一些诗吧？女儿到底是喜欢这样的诗还是真的喜欢上了某个人呢？说不定她喜欢诗人。

何美琳放好日记，走出杜少菲的房间。现在她更困惑了，女儿到底有没有早恋？

跟踪，偷看日记，何美琳感觉自己十分不光彩。到此为止吧，一定是刘老师搞错了。

早恋风波过后，何美琳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她照例杀鱼，每次路过欣欣花店依旧会被那些娇艳的鲜花吸引住目光。她喜欢花，但从未给自己买上一支，更不用说一大束了。

所以当她回到家里，猛然看到那一大束用漂亮的包装纸包裹着的淡粉色康乃馨时，她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花的旁边放着一张精美的卡片，上面写着：

美丽的妈妈，母亲节快乐。

是女儿的笔迹。何美琳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母亲节过后，杜少菲依旧是五点半左右到家。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中考后，杜少菲升入了A市最好的高中。何美琳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等杜少菲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何美琳的心终于踏实了。

杜少菲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她工作很忙，经常出差，上海，广州，深圳，都是大城市。她很能赚钱，工作没几年就给何美琳在A市的中心地段买了一套带电梯的房子。何美琳也不再卖鱼了。她没事的时候跟小区里的王大妈孙阿姨她们跳跳广场舞，偶尔旅旅游。王大妈孙阿姨都说何美琳好命，女儿能赚钱又孝顺。何美琳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乐开了花。

转眼又到了五月，小区里的花开得姹紫嫣红。可何美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王大妈刚刚抱了孙子，瞧给她得意的，天天在微信朋友圈晒小孙子的照片。何美琳每次都点赞，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那孩子长得黑不溜秋的。孙阿姨那个三十多岁的儿子也终于相亲找到了女朋友，可把孙阿姨高兴坏了。何美琳在单元门口见过那个女孩，矮矮胖胖的。

何美琳也希望杜少菲能早点把男朋友带回家让她见一见。但杜少菲总是推脱说她很忙。更气人的是，杜少菲最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要放弃目前大好的工作，去山区支教，还说她男朋友无条件支持她。何美琳觉得这个男的也不怎么靠谱。

何美琳心里着急，她给杜少菲打电话。杜少菲拒接，随后在微信上回了三个字“在开会”。

何美琳很生气：

“整天就是工作，开会，出差。眼瞅着就三十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都不上心。”

何美琳越想越急，越想越气。这一次她没了耐心，等不了了。她买了一张火车票连夜去了北京。

何美琳快到火车站的时候，才给杜少菲打电话。杜少菲哭笑不得，丢下一句“你可真任性”便开车直奔火车站。

何美琳顾不得疲惫，一见到杜少菲就坚决要求见她的男朋友。杜少菲只好从钱包中取出两个人的合影，在何美琳面前晃了一晃，但没等何美琳看清楚，她就收了回去。

何美琳不依不饶：

“这次无论如何你要让我见他一面。”

“他很忙的，满世界飞。”杜少菲无奈地说。

“你要是不让我见他一面，我就不走了。”

杜少菲见老太太这回是铁了心了，只好先应承下来。

杜少菲请了假，陪何美琳在北京四处转，故宫、颐和园、鸟巢、水立方。老太太玩是玩得尽兴，吃也吃得开心，但每天都会问，什么时候跟杜少菲的男朋友见面。

杜少菲见这次真的躲不过了，只好说周末就会安排他们见面。

周末上午十点，杜少菲带着何美琳走进了万达影院。电影票早就买好了，两张。

为了这次见面，何美琳精心挑选了一身墨绿色的连身裙，她虽然还是喜欢粉色，但不能穿在身上了。从走进影院，她就一直微笑着打量每一个朝她这边走过来的人，但每个人都只是经过。

何美琳又忍不住问：

“你男朋友什么时候来？”

“他已经进了观影厅，等会儿我们进去就看到他了。”杜少菲看着检票口说。

何美琳不大高兴，哪有在电影院见面的？这个男的多半不靠谱。

终于挨到了检票，进了观影厅，里面灯光昏黄。杜少菲带着何美琳驾轻就熟地走到第5排，对号入座。杜少菲一直认为第5排中间的座位是最佳观影位置，她满意地笑笑。何美琳四下张望，人到底在哪呢？是前排坐着的那个戴帽子的人吗？

“他到底在哪呢？”何美琳的胃口被吊得难受。

“嘘，很快你就看到了。带上眼镜。”杜少菲朝何美琳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电影开演了。有了3D特效，他仿佛就站在杜少菲面前。她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剑眉星目，他的皓齿朱唇。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依旧令杜少菲着迷、欢喜。

何美琳用胳膊肘捅了捅杜少菲：

“在哪呢？”

“就在你眼前……”杜少菲入迷地说，“在大屏幕上。”

这还是我女儿吗？何美琳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巨大的错愕中缓过神来。她盯了屏幕很久，随即发现这个人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努力寻找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张脸，终于锁定了目标。

何美琳惊讶地发现，大屏幕上的那个人，她曾在杜少菲那本带锁的日记本中见过。就是日记每一页的四个角上的粘贴画。在很短的时间内，何美琳将女儿的很多事情串了起来：女儿选择北京的大学，选择到大城市出差，甚至选择去山区支教，难道都跟这个人有关？

“你说这个男明星是你男朋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何美琳像是在做梦。

“不，他是我的男神。说他是我男朋友只是为了敷衍你。”杜少菲仍痴痴地望着大屏幕。

“你爱他？”何美琳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这太荒唐了。

“我爱他，从十三岁开始从未改变。”杜少菲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刘老师猜得没错，杜少菲的确是早恋了。

谨以此篇文章，献给我的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