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你。你好像是一泓静卧在沙漠荒原里的清泉,让长途跋涉的旅人得到了新生;你好像是一盏深埋在迷雾里面的灯塔,让颠簸在人生海洋的小舟躲过狞笑的礁石;你好像行脚僧人口中喃喃不清的歌谣,悠远而苍凉,见者肃然,闻者慨然,人们悄悄地落泪,又恍然间大悟……于我,你幻化为一张羽翼,时而雄悍有力,那是大鹏的巨翅,时而温柔梦幻,那是蝴蝶的翅膀。你在我梦中以各种姿态翱翔,你的羽翼曾震醒了我的梦。
你是庄子。你用两千多年的时间去做一场梦。时光氤氲,岁月流转,你梦到了蝴蝶,我却梦到了你。时间模糊了你的面容,掩埋了你的肉身,将一切归零,不留一丝痕迹,我无法去追寻你。而唯独万万幸之中,你留下了《庄子》。于是,每个落雨的晚上,手捧一卷《庄子》,你的灵魂便漫过时光的流水,给我启迪,赋我智慧。窗外小雨淅淅沥沥,一切的宠辱得失,莫不像远处被夜色淹没了的灯光,无处觅踪迹。何不去做一场梦?
在梦里,我曾经不解你,排斥你,甚至奚落你,但最终,我像虔诚的信徒皈依了你。你云淡风清的言语中,有着一种治愈的、发人警醒的力量。
“人且偃然寝于巨市”
《庄子》上记载着你的一则故事。你的的妻子去世了,好友惠子前来吊唁。惠子本料想你会痛不欲生,嚎啕大哭,毕竟你一生窘迫,晚年丧妻,岂不更是雪上加霜?没想到惠子进门之后,却发现你坐在地上,像簸箕一样地张开两腿,正在用手敲打着放在两腿中奖的瓦盆,还边敲边唱歌。惠子先是感觉诧异,以为你是不是因为太过悲痛而精神失常了?在确认了你并不是这样的时候,惠子的愤怒之情不能自抑,他劈头盖脸地将你训斥了一顿:“你的妻子一生跟着穷困潦倒的你,为你生儿育女,陪伴你老去,如今她受尽病痛折磨撒手归西,你不仅不悲痛,反而敲着盆唱歌,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没料到不寻常的你并不接受这样的批判。你平静地对惠子说:“我不是不难过,但是想一想人最初本来没有生命,不仅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元气。夹杂在杂草之间,变得有元气,由元气又变而有形体,有形体然后有生命,现今又变为死,这就和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样。”你对我说,人且偃然寝于巨市。即是说,人已经安然地寝于天地之间了,不应该再去打扰,再去做惶惶的哭泣,而是应该顺应变化,默默地祝福和祈祷。
我想起了我的祖母。一去十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自祖母走后,我逐渐养成了夜行时候仰头看天的习惯,确切的说,是想看星星。如果夜色正好,能在喧嚣不夜的城市看到几颗星星,心头便深感欣慰,当然,若逢阴雨天气,看不到星星,也不会因此而失落。
老家的夜晚是真正的黑夜。只有每户星星点点的昏黄的灯光。儿时跟随祖母长大,印象中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夏天夜里,倚在祖母身边,在村子中的高地上乘凉。祖母喜欢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一些志怪传奇,还会用手搓好了快要成熟的麦穗,吹了皮,送到我的嘴里。吃饱了后,我躺在凉席上看漫天的眨眼的星星。祖母指给我,这是“姜太公钓鱼”,那是“锅星”,那是“勺星”……
祖母走的时候我才15岁,我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突然的消息,从在学校接到电话那一刻就开始哭,我被接回家时,朱红棺材已经钉上了钉子。我扑通跪在堂前的麦秸秆上失声痛哭。上个星期祖母还要答应我周末要给我烙饼的,怎么能突然就走了呢?我戚戚惶惶地哭泣,好几次希望老家的转角能够再次看到祖母背着一篮子的猪草回来。不可能了,再也找不到了!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受的死亡。我难过,我伤心,我无法自拔的原因是我不知道祖母去哪里了,为什么要离开我。
十年过去了,春节回家再次到老家贴春联,看着老家的院子已经荒草凄凄,早已物是人非。心里怀念,但却多了一分坦然。这种坦然不是被时间稀释的痛苦,而是发自内心的明了。
我想到了你,庄子啊,你真是一位伟人。我花了十年时间才能做到的坦然,你在当时就能做到,你是何等地超脱呢!是的,你说的很对,人是自然的产物,理应顺应自然,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你的妻子,我的祖母,她们不过是安然地在天地之中睡着了,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我们每个人都会回到原点,这不需要忧惧,也不需要戚惶。
现在,当我晚上从图书馆回来,背着书包,若逢夜色正好,便能看到几颗星星向我打招呼。我的心里总是升腾着一种坦然的暖意。
“心斋”
“滴——”一辆汽车对我发出了怒吼,转而擦身而过,甩给我一路的尾气和冷风。
好险!我惊出了一身汗。
最近这么几天为了一场很重要的面试,总是魂不守舍,焦虑不安。我痛苦,我感觉我是在进行一场赌博。而想到赌博,庄子先生,我又想起了你给我讲的故事。
你通过《庄子》告诉我,三个人赌博,以金相赌的人,往往较之以瓦、钩相赌的人更容易输,因其心念完全在金之上,患得患失而精力分散。而若不被外物所惑,潜心其中,则能到达一定的境界。就像一个很会雕刻的工匠,他刻出的作品跟真人一样。问其秘诀,工匠说,心要“守斋”。守斋三天,就不会想做出之后会有什么赏赐;守斋五天,就不会想会不会有人来称赞我技艺超群;守斋七天,就全然忘记了自己。
而我呢?过于关注外在的结果,让自己如此患得患失,岂不是本心没有“斋戒”么?
现代生活物质丰富,欲望也跟着膨胀。我给自己的胃吃了很多荤腥,也给自己的心灌上了各种各样的欲望。刚才的我自己难道不是以金相赌,过于关注输赢的那个人么?佛家提倡吃素,会使身体轻朗,对万物也会抱有一种敬畏之心。何不给心也吃个素?去掉过多的欲望,不去关注外在的结果,轻装上阵。只有拿得起,才能放得下,只有清除掉心中过多的垃圾,才能腾出更多给自在和美好的空间。我心一下子轻松了很多。我对两千年前的你,抱有深深的感激和敬意。
“无用之用”
是的,如我所言,我曾经不解你,并奚落你。《人世间篇》中讲到你和弟子们外出,看到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身粗壮,树高百尺,树冠如巨伞,十分显眼,想必此树已经有千年之久。你在此树前徘徊良久,但匠人却不屑一顾。你问匠人道:“这般好的木材,为什么不砍伐它,制成木器呢?”匠人说道:“此树是一种不中用的木材。用来作舟船,则沉于水;用来作棺材,则很快腐烂;用来作器具,则容易毁坏;用来作门窗,则脂液不干;用来作柱子,则易受虫蚀,此乃不成材之木。”你恍然大悟道:原来此树因不成材才得以免遭斧斤,保全性命到如此长寿。人也一样,身上有跛疾,道德有残疾的人,是不成才之人,也能保全性命。所以,大材有大用,小材有小用,无用之材有无用之用。而其中,“无用之用”才是最大的用处。
在这里,我奚落你的自甘堕落,你不像孔子,虽一生多磨难,但依然不泯一颗入世之心,而你,为了苟全于乱世竟然如此自暴自弃。
后来,我逐渐体察到你的悲苦。你在表面上如此排斥政治,但是在内心里,你也是同样有一颗热诚的报国惜民之心啊,否则,你怎会怒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呢?一定是统治者的昏庸,浇熄了你的烈焰,使你既不像孔子一般“待价而沽”,也不像犬儒主义者一样“动物般放任”,而是缓缓地叹息,静静地出世。
而你却从另一方面启示了我。作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未来的老师,始终不会忘记自己的天职。教育学生的教师,不应该是择木而取的匠人,而应该是照看园林的园丁。
而我要做的,不是某种单一树种的园丁,我要做的,是一个大森林里面的园丁。
何必强求所有的学生都往一个方向去发展?何必用一把标尺来衡量所有的学生?何必用成人的标准来判定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何必把一个个学生都培养成学霸?我看见他有体育特长,我看见她有音乐天赋,我知道他爱好文学……何必以考试为标杆,将学生特长的萌芽都修剪去呢?有的孩子愿意做一朵安静幽香的小花,那就去做吧,我会给你筑起藩篱,防止风沙;有的孩子愿意做一棵挺拔的大树,那就去做吧,我会给你充足的雨露和阳光;有的孩子愿意做一条藤蔓,那就去做吧,我知道你兴趣广泛,我会给你扫除障碍,让你越攀越高,越走越远…….
庄子先生,小花有小花的清幽,大树有大树的挺拔,藤蔓有藤蔓的柔韧,你的“大材有大用,小材有小用,无用之材有无用之用”理论,虽然我不能赞同,但你却在另一方面启发了我,什么是教书育人,怎样去教书育人。
一本《庄子》,多少次合上又翻开。你的思想,正如南怀瑾先生所言,是中国人“精神药店”。多少次你给我启迪,唤我深省,医治我因过分执著而产生的痛苦,让我的心从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超脱开来,到云外去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你。你不像是当头的棒喝,让人在余痛未息之中顿悟;你不像是云外的鸡啼,让人惊醒却不知何处觅踪迹;你也不像是温情脉脉的教诲,等到悟得,只剩下两鬓白霜而已……于我,你像是一扇五彩的羽翼,时而如大鹏的巨翅一般雄悍有力,时而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温柔梦幻,你的羽翼一挥,剧烈地,或轻柔地,震醒我的梦。
庄子,《庄子》,我愿与你再梦一次,你梦蝴蝶,我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