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杼现在志满意得。（详情见【读史记】对一桩奸情的三种不同反应）

他杀死了齐庄公，报了夺妻之恨。

他立庄公的异母弟公子杵臼为君，是为齐景公。

他当了右相，另一个人叫庆封，当了左相。

春秋时，齐国尚右。

右相，即首相。

然而春风得意，未必心安理得。

他很没有安全感——毕竟，背着弑君之名。

他和庆封，两位因动乱而登顶的国相，焦虑惶恐之下逼国人盟誓：“不依附崔、庆者死！”

这种威权强迫下的誓言，谁都明白不过是皇帝的新衣。

那些不服崔、庆的人，不会因为违心的誓言而改变心意。

你看那个名臣晏婴，便在群臣被强迫盟誓时，擅自将誓词改成：“我晏婴如果不是只跟从忠于君主，利于国家的人，就让上帝惩罚我！”

崔、庆很生气，庆封甚至想杀了晏婴，幸好崔杼阻止——晏婴是名满列国的贤臣，杀了反作用太大。

然而这个事情，很能代表当日国内情势。

——危机四伏，潜流涌动。

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力挽狂澜，只好用这种愚蠢却迄今仍为独裁者采用的手段，强迫全民表忠心。

其实这种手段，更显当权者内心虚弱。

因此，崔杼现在日子并不好过，他神经崩得太紧了，他忙着维稳。

他甚至为了不让史官记录他弑君的事情，连杀两名太史。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终让他灭亡的，不是他终日忙于弹压的这些人。

而是他的家人和亲密战友。

                                         二

崔杼有两个儿子：崔成、崔强，他们母亲早夭，所以又娶了棠姜为夫人。

这位棠姜，我们上一篇文章说过了，与庄公通奸的那位。

便是她，导致崔杼杀了齐庄公。

棠姜之“棠”，是她前夫的姓，她本姓东郭，因此，她全名应该是东郭姜。

东郭姜为崔杼也生了个儿子，叫崔明。

于是，你们知道的——顺理成章开始了继承权之争。

东郭姜先是安排前夫的儿子棠无咎及其弟东郭偃当了崔氏家相，掌了崔家大权。

之后，竟以崔成有恶疾为借口，废掉他家族继承人的地位。

崔成面对攻势凶猛的东郭姜毫无还手之力，继承权恐怕已不在他考虑之列，生存权才是最要紧的事。

——他不无悲凉地恳求父亲：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过问，只想终老崔邑，不至流离失所。

没有一个父亲，会拒绝如此哀哀之请。崔杼也不例外。

然而，棠无咎和东郭偃不答应。

他们，要彻底将崔成及崔强逐出崔家。

二子徬徨无计，二子怒了。

他们慌不择路，他们去找了庆封。

大概在他们的眼里，庆封是父亲的亲密战友，属可信赖父执辈。

当然，其时崔杼权势熏天，要干涉崔家内政，也只有身为左相的庆封了。

他们对庆封说：我们父亲惟无咎、东郭偃二人是听，我们担心父亲会被害，请庆叔叔帮帮忙。

庆封大包大揽，一副长者慈爱的模样，说：只要有利于你父亲，我一定除了那俩奸贼，再难，我也会帮助你。

这样的表态，无异于久旱甘雨，无异于雪中送炭。

崔成、崔强，两位孤独无援的年轻人似乎望见了，无边黑夜的一缕曙光。

他们万没想到的是，这位温和的长者，其实已经张开大口，呲出了利齿。

《史记》载：“庆封与崔杼有郤”。

但并没有说，二位具体有什么矛盾。

从崔氏二子以及后来崔杼也去求助庆封的反应来看，这矛盾应该属于庆封因某事对崔杼衔恨于心，而崔氏一家毫无所知。

——得了庆封援助的承诺，崔成崔强立刻在家里发动了攻击。

他们率人杀了无咎、东郭偃。

杀声震天中，崔氏家人全都逃亡干净。

崔杼眼睁睁看着家里乱成一团，怒极。

然事起仓促，没有防备，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杀了，人逃亡了。

此时，他也想求援，也想找人平定自己的家乱。

他想到的人，居然，也是庆封！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连为他赶边的马夫都逃了，崔老头凄凄惶惶随便找了个太监，替他赶车到了庆封家。

庆封照样大包大揽，一口应承。

转身，他找了崔家的一个仇人，也是庆封的下属卢蒲嫳，率兵攻进崔邑，不仅杀了崔成、崔强，还把崔氏族人杀得一个不留。

东郭姜，也自杀了。

这下，崔杼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敌人没有击倒他，他的家人却轻易毁掉了一切。

万念俱灰。

他，也自尽了。

这是景公元年的事。

离他弑庄公专政齐国，不过一年。

                                            三

事情仍未结束。

现实远比小说精彩。

庆封当了相国，从此专权。

庆封杀了崔杼，眼看满朝再无对手，飞扬跋扈，自以为再无后顾之忧。

于是，本性渐渐流露，终日嗜酒好猎，不理政事。

或许是为了全身心投入到玩乐事业中去，他将执政大权交予儿子庆舍。

不知何时，庆舍与庆封之间，也产生了矛盾。

这矛盾应该还不小，而且明显到外人都已得知其情。

于是，有人认为机会来了。

他们是田、鲍、高、栾四大家族。

这是齐国历史悠久的老派世袭贵族，根基深厚。

他们对崔、庆两个新贵家族骤然暴起夺权，早已嫉恨在心，一直伺机而动。

结果，崔氏先灭。

如今庆氏内部又生嫌隙。

他们认为可以下手了。

其时，四大家族之一田氏田文子与其子田桓子说：“乱将起。”

意思是，动手的时机到了。

这一天，趁庆封出猎，四家族合力起兵，杀向庆封宫室。

得知消息的庆舍派兵围住庆封宫，对抗四大家族。

——未必父子情深，只是家族共同利益当前，必须一致对外。

然而兵败，庆舍被杀。

庆封打猎回来，发现家没了，儿子也没了。

只好流亡鲁国，齐人仍不肯放过，派人指责鲁国收留齐国罪人。

庆封只好奔向吴国，从此老死于吴。

此时，离庆封灭崔氏专政齐国，不过三年。

那么，灭庆氏的罪魁祸首是谁？

                                          四

比外部敌人更可怕的是内部的敌人。

失败的机会从来都由内而生。

儒家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一条由内而外的渐进之路，是凝固着许多血淋淋史实的教训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