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

“你有没有遗失过某个人?”他熟练地咬开又一瓶啤酒后,冷不丁丢出来一个奇怪的问题。

小酒馆外飘起了小雨,点点雨丝,青色的薄雾盛开在屋内晕黄的灯光里。

我低下头轻摇着杯底残留的些雪花,竟有些略微的伤感了,瞧一眼对面的他——蓬头垢面,邋遢不堪,一个不足为道的颓废的二流作家。

我舔尝了点杯缘的泡沫——美丽的苦涩,和气泡一起迅速地在舌尖融化了,再和着唾液匆忙地咽下。我抬起头轻笑一声:“呵,很久没再听到岛白川说这样浪漫的话了。毕竟,我们早就不年轻了。”

岛白川将一颗炒花生的干瘪的皮搓下,扔进嘴里再灌口酒:“像炒花生皮一样,曾经美好的期望被无趣的生活煎熬到死尽了。不过花生虽说一直在阴暗的土壤里,可也毕竟感受过阳光的温度的。对吧?之助。”

“哈,作家的话却还是文气的很啊。至于你的问题,对于我来说,‘遗失’什么的着实摸不着头脑,但我的确失去过一些人。”

岛白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但在他望向窗外时,笑容立即像雨滴一样跌碎在地上。

“小雨,柔丝飘渺,像夜中情人的低语,萦绕在繁星的夜空上。”岛白川低语着,沉默了好久,抱起酒瓶子就仰起头狠狠地灌自己。可我还是注意到了在溅落的酒水下,他眼眶边的泪光。

我用开盖器一口气打开了一打啤酒,砸在桌上:“白川,我们今晚喝个一醉方休!”

岛白川在他的高中时期曾是一个风云人物——一个成绩名列前茅的“坏学生”,常常逃课到球场打球。东秋高中的老师因为他从来没耽误学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在某一个明媚的黄昏(岛白川自己这样形容的),岛白川看见一个马尾辫女生忽然站在了球场边,一身干净利落的校服。

“岛白川同学是吗?”女生的声音很清脆,回响在空荡荡的球场上,“你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课?”

岛白川随手将球勾入篮筐,双臂环抱着站在她面前:“同学,你是谁啊?”

女生眼镜后的双眼格外明亮:“我是新来的石雨原君!今天班级推选职务时,我被任命为纪律委员!现在是特来调查你今天缺课的事情!”

岛白川放肆地大笑:“哈哈!你可真有美少女战士的架势!”

石雨原冷冷地说:“我接受你的赞美,但是你今天的缺课已经被我记录了。”

“随你的便咯。”

“明天你必须到课!”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上课本来就是应该的!”

“我如果不呢?”

“那我就向校长举报!”

“真是麻烦的丫头。”

“你不要搞得自己像个大叔似得!”

“唉,麻烦!”

岛白川自个儿把黑板上的数学题目全默想了一遍后,就准备趴下桌子睡一觉——头上却突然被狠狠地拍一下,“岛白川,不准睡觉!”。

岛白川抓狂地坐起来,刚想对她发火,却忽然发现她这样生气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深呼一口气:“石雨原君,我都已经按您的指令来上课了,你还要怎样?”

石雨原宛然一笑:“对嘛,上课,当然得有上课的样子咯。”

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心思,岛白川来上课了。而他的同桌就是石雨原,当时她笑得很妖邪:“我这样就好监督你了!”

好的,后来也的确如此。

但是岛白川也发现了石雨原的一些“不正经事”——她有时候在偷偷读些反正不是课本的书,有时候在纸上写什么。

某次石雨原埋着头又在写什么的时候,岛白川忽然拍一下她肩膀,把她吓得一抖。

“岛白川,你干什么!这样很不礼貌的知道吗?”

“哈哈,我们的纪律委员怎么好像也在不务正业啊?”

“我……我这个不是,不是正业,是我的副业!”石雨原第一次理亏,脸上腾起云霞。

“你在写什么?”

“诗……”

“唔,莫非就是所谓的狗屁不通的拆散了的句子?”

石雨原攸地站起来:“你个混蛋!”

岛白川傻了,不明白为什么她一下子火了:“石雨原,怎么了?”

“每一首诗包含了诗人的多少情感,你知道吗!有太多的感情、太多的故事,不能叙说,只能用言不表意、含蓄委婉的词句,和内心一起被打碎,看似凌乱地摆在一起。”石雨原眼眶有点泛红,“你这样神经大条的人懂吗!”

岛白川呆坐着,望着她眼中悲哀的神色,内心一些东西悄悄地开始萌芽、蔓延。

“对不起。”

“呼——,混蛋,你这周都要被罚擦黑板!”

“那我就擦一个月好了!”说完岛白川就冲上讲台把值日生手上的板擦抢过来,麻麻利利地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

石雨原扶了扶镜框,不禁笑了。

青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朝朝暮暮,欢声笑语。

半年了,岛白川忽然在某一天又逃课了。

石雨原等了一天还是没等到旁边那个张扬的笑脸,她以为岛白川生病回家了,却听到别人说路过球场时看见岛白川了,就连忙跑到球场寻找他的身影——

他的确在那里,却只是坐在球场边的石梯上,篮球滚在脚边,夕阳的斜晖拉长了他的影子,一直到石雨原的脚下。

石雨原走过去:“喂!今天怎么了?你今天一直在这里吗?”

岛白川点点头,脸上却越来越红了。

石雨原凑近身子,摸摸他的额头:“你没有发烧吧,为什么脸这么红?”

岛白川凝视着石雨原关切的眼神,那像是晚霞里的群星,明艳闪烁。

“我今天无聊做了个小玩意,”岛白川故作若无其事地瞟着远方的天空,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热气球”——用长尾夹子拼凑的,“我想送给你。”

石雨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接下了:“无聊?你一天原来都在干这个?”

岛白川往后倒在石梯上,望着头顶隐隐约约的夜色:“是,我花了一天才想出这个。所以你必须好好地保管它!”

石雨原沉默了一会儿:“好吧,谢谢你了。我先回家了。”

岛白川躺在石梯上,看着天空灿烂的火红渐渐潮落,群星的夜色降临了,他独自听着这夜空下的低语——咦——什么时候——忽然下起了细柔的小雨?

“后来呢?”我放下不知何时空了的酒瓶子。

岛白川叙说故事到这,声音越发低沉哽咽,灌了一口酒,长长的吸一口气:“后来,她说那个‘热气球’被她不小心掉在地上——散了。”

“那真的只是个‘热气球’吗?”

岛白川用花生米在桌子上摆出了一个形状——是一个心形。

我顿时明白了,却又发现了一件事:“那……所谓的‘散’了……是那个意思吗?”

他没有回答,只顾着喝酒。

“好吧,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后来就一直躲着我,装作是个陌生人似的。”

“为什么呢?”

“我后来在社交软件上偷偷看了她的一些说说,就明白了——她本来就有过喜欢的人了。”岛白川自嘲的笑了笑,“每一首诗,每一个诗人,都必然有过痛彻心脾的经历。”

我虽然只是个理科男,现在也能感受到他话里沉重的叹息。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后来忽然开始写作的缘由吗?”

“我也体会到了那种诗意的悲哀,自己心中的万般美好、千种愁苦,都只有打碎了,似乎凌乱地摆在被人面前。从始至终我们也没有真正地坦白,后来我写了一些诗,偷偷地封在了她的地理笔记本里——两张纸夹着,边缘被我粘上了。”岛白川低下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过。”

看着他遗憾的样子,我把酒瓶子一扔:“岛白川,已经十几年了!有没有想过再去见她?”

哐当——

岛白川手上的酒瓶掉在了桌子上,他一脸震惊,然后追思,然后坚定:“好!”

从原来的东秋高中问起,从大阪到神户,从神户到长崎,一个个城市,一家家转折,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终于找到了石雨原的住址。而这一路上,岛白川却从一上路就一改自己邋遢的形容,即使风尘仆仆也不愿失风度。

四月的长崎盛开着樱花,我们两个人站在了石雨原的院子门口。飘零的樱花,像行人纷飞的愁思。

“你来?”我指了指面前白色的木门。

岛白川摇摇头。

我便要敲门——

“算了!”岛白川走上来,“如今也该可以坦然的面对了。”

咚——

咚咚——

……

“又没有人吗?”岛白川黯然的低下头,“之助,我们继续——”

嘎——,门开了——,一片樱花从门上飘落。

“石雨原君?”岛白川紧张地询问开门的人。

并不是期待的那个依旧戴着眼镜、目光明亮的她,而只是一个半人高的小女孩。

“叔叔你找我妈妈干什么?”

岛白川猛地一震——果然啊。

“你妈妈在吗?”

这时候又出来一个老妇人:“孩子的妈妈和爸爸一起拜访亲戚去了,要下周才会回来。”

我听了连忙看岛白川的神色,却见他释然的笑了笑:“好巧啊,不过也好,过去的本来就该过去了。”

“夫人您好,我们是石雨原的高中同学,本来是来拜访她的,既然不在的话就算了吧。多有打扰了。”

“啊,高中的同学啊,”老妇人像是追忆起了自己的往事,“这样啊,两位先生不如进来坐一会儿吧,我给两位泡两杯茶。”

我轻轻拍一下岛白川的后背:“走吧,毕竟找到这也挺不容易的,至少看一下她现在的家吧。”

“我也只能带两位参观一下孩子他妈的书房,卧室的话就不行了。”

“当然当然,有劳夫人了。”

石雨原的书房里最多的就是古今中外的诗集,但我在书架的顶层却发现了一本立着的地理笔记本——

“岛白川,你快来看!”

岛白川一看过来,就怔住了,双目泛起泪光——

笔记本有两页粘在了一起,但已经开了个口,

而在笔记本的背后,是一个‘热气球’,长尾夹上的锈斑点点,似乎在低语。

(The end.)

2017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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