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同学去了白云山,下午四点多的山道上并没有很多人,走在郁郁葱葱的林间,我竟听到了久违的蝉鸣声。我已记不清多久没听过蝉声了,这种在别人听来甚是聒噪的声音,于我,却有着满满的回忆。
我在一个夏天被送到姨婆家,她是旧时地主家的小姐,平日的生活里总带着旧时大家闺秀的味道。记忆里的她,一头灰白的头发用一支雕花木簪整齐的盘在脑后,身穿青灰色的宽式旗袍,衣襟处总挂着一方白色手帕,脚上再穿一双黑色搭扣儿平底鞋,走起路来有些颤巍巍的,却从未见她摔倒过。
我第一次开口叫“姨婆”时她摇着头笑了,满脸的皱纹并不可怕,眼睛也还亮亮的。她笑吟吟地对我说:“三小姐,你只管称我老夫人,不必叫姨婆了。”我被这个奇怪的老太太唬的一愣一愣的,并不知道她为何称我为“三小姐”,只好闷闷的点头。老夫人说完话就回里屋了,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堂屋里听着院子里的蝉鸣,总觉得不胜其烦。
往后的五六年时间里,我就一直跟着老夫人过。我最听不得她叫我“三小姐”,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再一次给我立下各种规矩。我仍然记得和她吃的第一顿饭,我扒拉着大口往嘴里塞饭菜的时候,她很认真的注视着我,背也挺得直直的,面前的饭菜一口没动。我终于在她的注视里放下筷子,刚准备开口问她怎么不吃饭时,她说:“三小姐,等你咽下去再说吧。”我听不出她的语气,但也知道,绝不是高兴的。
于是就在那一天,我才知道吃饭原来有那么多规矩,从坐姿到端碗,从夹菜到拿筷子,一条又一条,细致且反锁,令人生厌。末了她还要补上一句嘴巴里有东西是不能开口说话的,太不礼貌。也是从那以后,我就只能照她立的规矩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吃饭,偶尔做错时她便放下碗筷注视着我;“三小姐,喝汤时不能发出声响,你可记得?”我只好默默地点头,轻拿起瓷调羹舀一勺汤,小心翼翼地不碰到汤碗、不洒汤,再慢慢地喝下去,中间不发出任何响声她才满意。
在那个伴着蝉鸣的冗长夏天里,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声音:“三小姐,饭后是要漱口的,你又忘了?”“三小姐,昨日教你的唐诗可会背了?”……这些声音大多听不出什么语气,可总是给我一种畏惧感,让我不得不听话。也是在那样我一个夏天,我听惯了那些聒噪的蝉叫声,也渐渐习惯老夫人给我立下的种种规矩,向着她口中的“三小姐”走去。
但其实她也有叫我“三丫头”的时候,那多半是她很高兴的时候。第一次听她叫我“三丫头”时是我刚入学那年的期中考试,学前班那会儿还只有语文数学,我拿着一张0分儿试卷和一张99分儿试卷回家的时候很是忐忑,以为逃不过老夫人教训了,谁知她只看语文卷子,还笑眯眯地对我说:“三丫头,这国文考的不错。平日里的唐诗倒是没白教。”我愣愣地看着她仍旧笑眯眯的脸,懵懵地问:“今儿个怎么就不叫我三小姐了?”她问:“你喜欢我那样叫你?”我看着她敛了笑容,还是摇了摇头。于是她又笑了:“丫头,孙辈儿里你排行老三,叫你三小姐是想给你个约束,你母亲给你纵容的坏习惯可要不得,明白了?”从那以后,我听她叫我“三小姐”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而我,也越发喜欢“三丫头”这个称呼,因为这是她对我的一种肯定,一种亲近。
小学毕业那天,老夫人领着我去学校和老师告别,她称呼我们女班主任为“先生”,还说了好多文邹邹的话,然后又叫我向老师行了礼再走。回去时路过家门口她却不带我进去,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直到走到那条长长的林荫路时,我才知道我要走了。那本该安静的午后,却被那持续不断的蝉声搅碎了。老夫人还是笑着对我说:“三丫头,该回城里去了。”我有些茫然,但确实万分不想走,可是看着林荫路尽头的不甚亲近的父亲我不知如何开口,就只好紧紧抓着老夫人的手,直到她沉了脸色说:“三小姐,你该随你父亲回去了。”
我迈开步子走的时候还能听见林荫路里传来的蝉声,回头望去,老夫人微驼着背站在那里,仍旧是笔直地站着,头发盘的一丝不苟,整洁的宽式旗袍,还有那支雕花木簪和那衣襟上的一方白色手帕,与我初见她时别无二样,只是那原本灰白的头发,如今,已全白了。而那远远传进我的耳朵里的蝉声,也不似原来那般聒噪,反而让我心生留恋。
之后的两三年里,我只有在节假日里才能回去看她,她不再唤我“三小姐”了,只是笑着叫我“三丫头”,给我做爱吃的菜,听我背诵学过的古诗文,偶尔我也陪她一起去菜园子里摘菜,日子过得恬静安好。
中考结束走出校门看到父亲的那一刻,我的眉心狠狠一跳,忽然慌得不行。在父亲说完话以后更是整个人都懵了。他说:“老夫人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一路上我说不出任何话,到了家门口的那一刻我忽然不敢进去,我害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害怕听不到她叫我一句“三丫头”了。最后还是父亲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进到里屋,我发现她躺在床上,整个人再无昔日的神气,原本盘的整齐的头发已经剪短了,凌乱的散在枕头上,面容枯槁,身子上盖着薄被,可是床褥却因为大小便失禁弄脏了还没来得及换。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终于哭出来,对请来照顾她的保姆大发脾气,质问为什么不给她收拾干净。她是多么讲究的一老太太,每日出门必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却是这个样子,再也盘不了头发,穿不了旗袍,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样一个污秽之地。我不敢靠近,不敢去看她现在的样子,不敢接受她已经不记得我了这个事实。
后面的日子里我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她仍旧不认识我,却还在想着念着她的三丫头。每次听她口齿不清地嚷着“把三丫头叫过来”时我总是忍不住想哭,可是又在她的下一句“三小姐,我教你的唐诗可还记得”的时候默默地背诵曾经她教给我的诗词。
那天她气色很好,似乎还能下床了。于是我和保姆合力把她挪到轮椅上,一切都拾掇好了,她都不曾和我说一句话。等到她忽然转头对我说:“三小姐,推我出去转转可好?”我心下凛然,想哭却不敢,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可也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她让我推着她来到那条林荫路,还让保姆跟着,下午四点多的蝉鸣一点儿也不吵,甚至有些稀稀落落的,像似一会儿就会停了似的。老夫人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到她跟前,我含着泪别过头去不看她,余光里看到她抬起的手又重重落下,终于忍不住流泪了。她却还是笑着:“三丫头,生离死别,人间常态。你不用记挂我,一念放下,才能万般自在。”我听完她说的话,终于嚎啕大哭。再抬头时她已经不在了,暮色降临,蝉叫声也已经停了。而我知道,她也随着这夏蝉一起,去了。
我没去参加葬礼,再也不踏进那个屋子半步,也刻意不去想她,甚至,我都不曾梦见过她。直到有一天,和我一起吃饭的同学感叹说我在饭桌上简直就是一个古代的淑女,听着她嘴里包着饭菜叽叽喳喳的评论我吃饭的样子时,我忽然红了眼眶,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再也没有人会在吃饭的时候给我立规矩了,老夫人,她真的已经不在了。
如今又到夏天,久违的蝉声又响起了,姨婆,如果可以,请入我梦来可好?我真的好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