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新疆支教时发生的一件事。
我们学校是一所封闭式高中。有时候,我要去看学生上晚自习,学生的纪律不是很好,老师若不严厉,晚自习很容易变成一个笑话。又是青春蓬勃的时候,流动的纸条,从不撞毁的纸飞机,女孩们湿漉漉的头发,男孩们的可乐瓶,窸窸窣窣的换座位声,一双总盯着后门玻璃的眼睛,嘘声和嬉笑声,晚自习最常见的情景。我刚到学校,年轻气盛,崇尚古风师训,总是一副不苟言笑、行色匆忙的样子。
唯有一次,令我脚步停下,心里起了风。
那是全年级最难管、最骄躁的班级,那个晚上却出奇的安静。我在他们班的后门口,透过玻璃看去,黑板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仔细辨认起来,是一首诗。
一首很多人都知道的诗:
《当你老了》。
哦。是叶芝的诗。
不知道是谁写在黑板上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却产生了一种很美的效果。好像叶芝走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间教室,就站在讲台上,给大家朗诵了这首诗。听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变得很柔软很柔软,轻轻地,不说一句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脸上岁月的留痕。
那首诗,带来的撼动和抚慰,让这群孩子,像万千星辰。那晚,我站在教室门口,站了很久,心里一遍遍念那首诗,感慨人生奇妙,我们还能在此相遇。
那个晚上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即使今天想起来,我的心里还会兀的一下变热,好似漂流到某个海岛后,看到岸边有燃烧过的灰烬,便知人迹有至,火过有痕,还有活着的希望。
于我而言,诗歌就是火的一种,就是希望之所在。
而叶芝,就是那个帮你生火的诗人。
叶芝的爱情诗,写的太好了,好到当代女性都爱他。这大概源于他爱的女人,就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他心中的玫瑰,他的挚爱——茅德·冈,一个女权运动家,爱尔兰民族运动的领导人物。所以,叶芝要怎么抒写他的爱啊,对那样一个女人?
宁静女神上哪儿去了?
她赤褐色头巾摇晃,
惊醒了星辰的风,
吹得我热血激荡。
噢,我怎能如此平静,
当她起身启行?
召唤雷电的话语
如今撞击我的心。
茅德·冈用了一生拒绝叶芝的追求。她的丈夫死于1916年复活节起义,她的儿子是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肖恩·麦克布赖德,她是个成功的女人,只是回首往事,谈起叶芝,只剩一句:“他是一个像女人一样的男子,我拒绝了他,将他还给了世界”。
茅德·冈说的如此委婉。她了解他的敏感和细腻,也深知他对她的热爱,这话听起来,更像是给世人的一个交代。叶芝对爱、对自己真的是毫不留情,我猜他应该是个直男,因为真的很少见诗人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描述女人:
一个男人不能在别的男人中
找到她那样的友情,
它包含他带来的一切
和她的骨头和肉体
她不会同你争吵,
因为那个想法不属于她自己。
在叶芝心里,那个女人的骨头是“一生在风暴中奋斗,得到崇高的死亡,不能忍受一般的生之欢乐”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肉体是“要像帝王一样生活:大婚日旌旗蔽空,军号锣鼓齐响,吓人的炮声隆隆,为了把时间撵走,催黑夜来临”的女人。
那个女人把手放在叶芝的肩头,教他把人生看淡些,像树上长新芽,坟上长绿草。后来,叶芝说,当年的自己年轻而愚蠢,如今想起,泪如潮涌。
我在一个深夜,把叶芝的诗读完。两册书,一册爱情,一册人生。从唯美之风到象征之意,他总能找到一种方式直达我们的内心。也就想起了那个黑板上写满《当你老了》的夜晚,想起一百年前他曾对一个人执着到疯狂的爱情,想起他说生命和文学不过是一场英雄的梦。
终于控制不住。
为他,为爱情,也为这薄薄的一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