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陌嫣【原创】
01
外公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记忆中的他,总是出现在炎炎夏日我的暑假里。
母亲是远嫁,我满两岁她就把我托给了外公外婆,只身回到当知青时下乡插队的农村,和我爸一起务农。直到我满七岁,才接我回乡下读书。
虽然年幼和外公外婆待的时间长,可毕竟太小,没太多记忆。只依稀记得,一次外婆上班把我带上,我爬到车间外面一个编着许多六边形大孔的竹筐里玩,突然一只大白鹅扑了过来,把我吓得大哭大叫;另外就是我吃晚饭时,老是犯困打盹儿,常把筷子掉在地上,外公总在旁边拍醒我,然后弯着腰帮我捡筷子……
回老家上学后,大多暑假才回外公家。小学记忆较模糊,外公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基本是在中学几年。
02
外公本是德阳中江人,早年学了木匠,便外出打拼。后来认识了在成都龙泉驿区的外婆,两人最终在成都东城区安了家,生养了五六个儿女,一住就是几十年。
那是在郊外一条叫平安巷的小巷里,巷子两边七高八矮地排列着青瓦白墙的老房子。
小巷靠左的老屋背后有一片竹林,每到五月,小舅总爱在竹林里捉笋子虫给我玩儿,还用竹签穿着笋子虫在炉火上烤熟了吃,我倒是从不敢吃虫子类的东西。
外公家是靠右的、背靠玻璃厂围墙的一排老屋里的一户。
独门独窗,往里隔成五间。外公外婆住中间的一间,一张陈旧的储物柜和一张旧得发黑的木质餐桌,分别靠着两位老人的两个床头安放着。外公饭后总爱坐在桌子旁抽汉烟,外婆则是穿梭在房间里忙着家务。
最里面有个小天井,倚着围墙放着个大方形的竹笼子,先前是鸡圈,后来被小舅变成了鸽子笼。
小巷的巷尾有一段小坡,坡上有个小树林,林子里有棵很大的银杏树。
每到深秋,银杏树变成金灿灿的黄。秋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一片片扇形的叶子,随风摇曳着,旋转着,飞舞着,树下厚厚软软的黄“地毯”,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游戏场。
那时约五六岁,我和小伙伴们时常来到树下,嘴里哼着儿歌,手里一片一片地拾着银杏叶。或一手握一把,围着大树跑跳着;或用细线扎一把叶柄后,把叶片轮开当扇子摇晃着。
我唯一算得上“金色的童年”,就是这段时光吧。
03
外公爱抽旱烟,备有两支旱烟袋。一支短一点,深棕色雕花木头的杆儿配了个古铜色烟嘴;另一支长一点,整个都是亮银色的像不锈钢的。而旱烟都是他自己用买的旱烟叶,一张一张剪成长方形后,手工卷制而成的。
直到现在,一想起外公,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卷烟叶的画面……
七八月的傍晚,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吼破了喉咙,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洒在老房子的矮墙上。巷子里偶尔传来一串“叮叮当”的击打声,那是卖“叮叮糖”的小贩们,边走边敲着手里的铁器的叫卖声。
一个微微驼背、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着土白布对襟褂子的七旬老人,安详地坐在自家门口一张老旧暗黄的竹椅上。他双眼低垂,专注地盯着手上的活,一双布满老年斑皮包骨头的手,慢条斯理地捋着面前高木凳上皱巴巴的旱烟叶。
深棕色的旱烟叶,在我鼻子里是一种微熏刺鼻难闻的味道,而外公却很享受那个在他鼻子里似乎很香的味道。
只见他慢慢地把剪好的烟叶一张张理开,再一张张重叠,把边角料均匀铺在上面后,再慢慢卷成一个小圆柱,卷好摆在木凳一端。待一支支旱烟卷好后,再整齐地装进一个旧木盒里。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缓缓的,静静的,慢得让人感觉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
那时候没有电风扇,天黑后,屋里仍然闷热,人们都喜欢坐在外面乘凉。
外公也是。每晚都会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要么“吧哒吧哒”抽着汉烟,要么“哗啦哗啦”摇着蒲扇。
我在的时候,他常常会抓一把脆花生放在他卷烟叶的高木凳上,让我端个小凳子坐在旁边,边陪他乘凉,边吃着花生;没花生的时候,就把他床头的收音机拿出来,放在凳子上听戏,听到熟悉的,还会时不时跟着哼哼两句。
夏夜清凉的晚风,吹在身上让人倍感舒爽。皎洁的月光,如水一样倾泻下来,在狭窄的小巷里静静地流淌。小树林里蛐蛐声不断,偶尔从竹林里飞过来的几只萤火虫,在眼前一闪一闪。
04
外婆去世得早。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暑假,很多都是和外公一起走路的场景:一起去动物园,一起去菜市场,一起去姨妈家,一起去大舅家,一起去武侯祠,一起去文殊院,一起穿过青龙场的隧道,一起越过机务段的火车铁轨……
全是走路。他穿着千层底的布鞋,我穿着透明的塑料凉鞋。渴了,就给我买一个冰棍;累了,就找个能坐的地方歇歇。
虽然有公交车,但外公非常节俭,从不舍得花钱坐。还好我也没感觉过太累,每次他给我买冰棍或卤鸭掌什么的,我就特高兴。
特别是陪外公去房管所领他的退休金,那是我最开心的事。因为每次他领了退休金,都会留两块钱出来,再把多的装进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这两块钱,一块是给我的零花钱,另一块是留出来吃肥肠粉的。当时肥肠粉是五毛钱一碗,咱俩可以一人吃一碗,每次都在房管所对面那家店吃。店名已不记得,但味道正,份量足,每次去都是人气爆棚,座无虚席。除了姨妈家的香肠,那家的肥肠粉是我年少吃过的最好吃的小吃。
听母亲说,外公是个孝子。曾祖母去世前说想吃鱼,那时家里孩子多,外公常把在单位不舍得吃的米饭省下来,下班端回家给孩子们吃,买粮的钱都不够,哪有钱买鱼呀?看到曾祖母快不行了,外公为了满足她的遗愿,在左邻右舍东借西凑地凑够了钱,然后买了两条鱼,做好并挑净了刺,硬是让曾祖母吃了鱼,闭了眼,不留遗憾地给她送了终。
外公自己的两儿三女中,只有大姨和我妈是暖心的小棉袄。大姨在肉联厂上班,经常买了肉回来看望外公;我妈虽然远,但是每次回娘家都会给外公端洗脚水,帮他洗脚。
而那个小舅,在八十年代就学会了啃老。上班吊儿郎当,下班不是打鸟就是弄他的鸽子。婚后两口子都喜欢打麻将,生了儿子就靠外公的退休金贴补开支。
外公节省的钱大多花在他这个独孙子身上了。没办法,大舅生的是女孩,外公得靠小舅的这个独生子传宗接代。当时我看到他给表弟买穿的玩的吃的,还觉得外公偏心,后来长大懂事了,也就理解他了。
05
现在想起来,外公虽没有给我买过衣服玩具啥的,但是给我买过一个特别漂亮的文具盒。
那天也是和外公一起走路去百货店的。到了那里,外公就让我选一个喜欢的。我在玻璃柜台前,从左到右先看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在一个浅粉底色、上面印着个漂亮花仙子图案的软面塑料文具盒上面。
售货员是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姐姐,发现我喜欢那款,她便从货柜里拿出文具盒,放在柜台上并打开给我看。磁铁的开关,里面有两层,上面装笔,下面可放圆规、尺子和三角板。特别是盖子外面的花仙子图案,那是我的最爱。
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花仙子水汪汪的蓝色大眼睛,然后望着外公说:就这个啦!
外公付了钱,便领着我回家。路上,我抱着文具盒,走几步便欢喜雀跃地跳两下,笑得合不拢嘴。边走边想象着开学时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心里美滋滋的。
外公还挺关心我。
记得上初一那年,我受山口百惠的影响,开始臭美学人家剪了个齐刘海。暑假时刘海长长了些,有点挡眼睛,外公看见了,天天说我那样会把眼睛弄坏,会成近视眼,硬是拿起剪刀让小姨给我剪了一截。
剪完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丑死了,便急哭了,两天都没出门。但是长大后,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温暖,觉得外公好可爱。
外公去世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当时母亲在工厂上班,还没到退休年龄,她接到门卫的长途电话,立马打电话联系了我,然后和我各自请了假,第二天一大早就一起赶往成都。
那是三月里一个阴郁的日子。清晨的风打在脸上还有几分寒凉。天空一片灰色,写满了淡淡忧伤。
那时没有高速公路,没有私家车,我们乘坐单位同事办事的公车,一路颠簸,坐了大半天才顺风到了成都。
长辈们在饭桌前商量着料理后事,我却插不了手,悄悄躲在后面的天井里,默默地流眼泪。
陪我走过很多路的外公,就那样悄悄地离开了!
第二天,在一个挂着厚厚黑窗帘的大窗户外面,我们看着他缩得小小的身躯躺在一辆冰冷铁板推车上。经家属确认无误后,便被人推进里面一间房间了。
随即,大窗户的黑色窗帘被人拉上的一刹那,所有的家人在窗外嚎哭起来……这,便是外公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面。
又到中元节,又想起了外公。想起他沧桑的脸,忧郁的眼,弓着的背,抽旱烟的嘴……
外公辛苦了一辈子,晚年也没享受过儿女的福,愿他在天堂里能幸福快乐!一切安好!
(图源/网络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