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世界》里有一个极巧妙的比喻——这世界是魔术师从帽子中拉出的兔子,所有的生物都出生于兔子的细毛顶端,刚开始,所有人都对这场戏法感到惊异,但年纪愈长,愈深入兔子的毛皮,只求温暖舒适,再不愿爬出来看看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深以为然。起初,每个婴幼儿都是在细毛顶端的,他们对一切感到好奇,竭力想看清楚兔子是如何从帽子中被拉出——即思考世界是如何被巧妙地创造出来。但魔术师的手太过巧妙,何况当局者迷(人类并非观众,而是同属于戏法中的一部分)。感到自己看不懂这巧妙的戏法后,多数人选择了忽视,他们钻入温暖的毛皮中,甘心在安全舒适的最底层度过余生,再也不对一切习以为常的事物抱有任何怀疑。唯有极少数人,一生站在危险的细毛顶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世界,以微小的力量探索未知,他们只是保持了对未知的敬畏与好奇,就站在了让绝大多数人仰望的高度。
一个永远如婴孩般好奇并不断思考的人,是可以成为哲学家的。但我无意讨论高深的哲学对世界的质疑,我只是想借这个比喻说明大多数人的状态。大多数人,即生活在兔子皮毛深处的人。在我看来,这类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失去了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和敬畏心,取而代之的是本能的抗拒。他们丢掉了孩童时期的单纯,伪装成见多识广的大人模样,却不幸适得其反。
在这个世界上,无知之人甚多。有些人勇敢承认并努力学习,一点点让自己的无知变为有知,从皮毛的深处向上攀爬。有些人则自动忽略未知,使眼中所见都是已知之物,若忽略不了,便指责、讽刺、轻视,用各种看似有理实则可笑的方法掩饰自己的无知,以求自我安慰。
前段时间,我因老师布置的方言学作业求助于家乡的亲戚朋友,问题并不难,只是对方言的归纳与总结。但有趣的是,当我说出问题后,得到了很多这样的回答:“你们老师是不是有病?方言还需要学?”“这什么奇葩问题?神经病啊!”初时未觉如何,现在仔细想想,其实大有文章。一方面,方言人人会说,但鲜有人会想到去研究其中规律,只求“知其然”,不求“知其所以然”。这本无可非议,但另一方面,当他们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时,并非思考方言的价值所在,审视自己对方言的一知半解,而是第一反应质疑这个问题的价值和必要性,这种态度就值得玩味了。
其实类似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几年前很火的“数学无用论”。“买菜只要加减法,学那么复杂有什么用?”看似有理,实则强词夺理。无数人喊着“让数学滚出高考”,其实也是掩饰自己的无知罢了。他们不肯费脑筋去钻研数学,却也不想承认自己的懒惰或愚蠢,于是反过来质疑数学的用处,用谩骂来获得自我安慰。
比如“大学生无用论”。这年头大学生并不稀奇,但考不上大学的也大有人在。我是一个大学生,身边也有很多没考上大学的人。很多时候,我会听到一些这样的话:“呦,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哦。”“上大学有什么用,都是书呆子。”“现在的大学生真弱智,这都不懂,白痴似的。”讽刺、指责、鄙视。仿佛考大学是一种错误,仿佛大学生出了校园就无法生存。这些人对大学生活完全未知,却能够反过来质疑考大学的必要性。
因为我回答不出你的问题,所以研究方言就是没用的。
因为我学不好数学,所以数学就是没用的。
因为我没考上大学,所以你上大学就是没用的。
简单粗暴,强盗逻辑。细思这些人的共同之处,便是耽于思考,又自视不凡。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觉得拥有走遍世界的见识。一旦有稍复杂的未知事物闯进来,便立刻否定,以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很多时候,这种否定是下意识的,或许自己都未察觉到,但潜意识已经做出了回答。这便是在皮毛深处待得太久了,早已忘了皮毛外面还有兔子,兔子外面还有魔术师。那一根可怜的兔子毛,就足以使他满足,就是他眼中的世界。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人人皆为无知之人,唯一不同的只是对待无知的态度罢了。面对自己的无知,面对世界的未知,是谦卑、接纳、探索、研究,还是狭隘、抗拒、否定、攻击?智者与庸人,有时只在一念之间,而一念之差,便是云泥之别。
私以为,指责乃是站在道德高地俯视别人的行为,必须确保自己站得够高,指责方能有理。有一句话叫“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说一句话尚要进行调查,指责或蔑视,更需要透彻且直观的了解。若因为自己的无知或无能就进行指责,只能是可笑可悲,永远也别想从兔子的皮毛深处爬出来。
很多人贪恋皮毛深处的温暖,却绝口不提自己身处世界的最底层,周围只有一片黑暗。他们抗拒未知,嘲笑探索未知的人,却忘了审视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而另一些人或站在皮毛顶端,或努力向顶端爬,虽然辛苦,却无比靠近真理和光明。在忙着探索美丽风景的过程中,他们早已听不到来自底层那略带心虚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