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来我就注意到了。生日时新买的蓝色衬衣尚没有褶皱,短袖下厚实的黑色臂膀交叉叠在身后,理了一个小平头,灰白簇做一团贴在鬓角,他们这辈人始终没有用纸巾的习惯,口袋里红蓝格子的手帕一股脑往脸上搓,我还记得前段时间看到过他用手帕拧了拧鼻子,那会儿身边弯着腰的小老太婆恨瞪了他一眼,不待他乱来就收了手帕,想来定是重新洗干净了再交还。这会儿,他捋了捋扎在黑色西服裤的衬衣,不耐烦的挤在一群人之间,仗着每天都有运动的老身子将其他人挡在身后,使劲往前看。本想抱怨几句为老不尊,可不能怪他,谁让他那孙女是个小矮子,稍不注意就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等到下课的铃声终于敲响,女生背着红色的书包走在歪歪扭扭的队伍领头,一边走一边踮着脚往外面的世界瞧,老头准时的站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好像又黑了一点。
小孙女好像比着昨天长高了些,看到她伸着胳膊脸被晒得通红的样子,老头忍不住咧开嘴退到了街边人少的地方,胡乱的将手帕塞回兜里,伸出刚擦过汗的右手牵住双马尾女孩儿,整齐的一排牙上倒是寻不到这些年抽烟的踪迹。正是六月最热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爱出汗的体质,此时也顾不得空气中的灼热感,老头接过女孩儿的红色书包斜斜背着,腿短的人快步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另一个人又掏出手帕顺溜,在便利店的门口停了脚步。皱巴巴的一块钱在手里攥紧,老头只是不说话看着孙女舍不得又故作大度的将半湿的钱拿出,两根绿豆冰棒,撕开包装,他也总喜欢背着小老太婆吃这些甜食。书包挡住的地方,新衬衣的背后隐约染了一片水渍,保守老大爷贴身穿着白色汗褂。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皱着五官哈哈大笑,多么美好的少年人。
这一家子的男人都是内敛,偏我也遗传到这般,再大些便一点也不见小女孩儿的活泼、外向。不曾记事起就在老头的身边长大,家里有张颜色拙劣的照片,稀疏头发的小人在宽厚、沉稳的背上咧着嘴笑,嘴里依稀能分辨出两颗小米粒的牙。倒是记不清楚这样的亲密是从什么时候生疏,还会红着脸给老头老太太亲脸小声说再见的日子,再大些享受这样殊荣的就只有老太太了。而如今,他也再不能陪着我偷吃绿豆冰棒了。那样烈日当头的日子也一去不复。
老头的身体一向很好,不似老太太整日的驼着背以至于无法单独出门。夏天刚来那会儿我已经搬回父母的住处,只得周末两日能够相处,老头自己坐车去赶早市,从城边独自搬着一箱车厘子默不作声的放置在自己房间的阴暗处,等我姗姗来迟时,樱桃在箱子里边已经有些闷坏,他站在房间门口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朝我招手,我装作找书踱步到房间,我们俩挑挑拣拣半天,捧着一大碗去到客厅,他一边听着沙家浜一边把樱桃梗择了递给我,家里人旁边坐着,也乐得纵容我。等到再热些,他就将买来的荔枝一股脑倒在装着冰块的桶里,不到我来那天不准其他人吃。二表哥嘴馋抓了一把,他被气到两天没说话,盼到周末也叫我知道了这样的事,寻了个玩闹时的理由,我将二表哥的耳朵挠了一个口子。
老头是家中的独子,因着当年跟着部队来了这个地方,也学得许多照顾自己的方法,做菜尤其好吃,尤其是爆炒猪肝。我贫血,因而每每周末的晚餐里都会有这道菜,细看猪肝上略微还有些血丝,可是腥味全无,配着洋葱,我都会添饭。我是家里吃饭最不折腾的孩子,也全都是因为做饭那人的可心;他是家里最能折腾的人,做饭自有一套道理,一个人在厨房拾掇,谁也干涉不得。山药炖排骨,因就着我的口味,山药半脆。我坐在一旁吃的正开心,连动画片都错过大半,却见到她放下碗就将带大骨头的排骨夹到别人碗中。使劲嚼了一口山药,不敢说话。那晚回家之后,我躲在衣柜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当我茁壮成长的时候,他却越来越老,我心里气他的年老,也生气那晚他将排骨夹给了旁人而不是我,我并不在意啊,然而最生气的就是那晚离开的时候,我只是小声的对他说了一声再见。
我是明白这般道理的,老太太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一家子人挤在病房门口,他来的最晚,也不说话,只将自己洗漱的用具收拾好放在病房的空桌上,告诉大女儿他来陪床。我是从家里赶过去的,偷偷吸了吸鼻子,躲到众人的身后害怕被他看见。我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上他的忙。老太太出院后没多久就是老头的生日,稍早我几天,已经到了要穿棉衣的季节。买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老头皮肤黑还没穿过这些鲜艳的颜色,拿给他那天呵呵笑不停,大概也是因为酒喝得多了些,他并不总是如此外露,穿上之后才发现衣服宽松了些,整个秋天都在折腾,他也变得不大好。后来我自己拿着小票去商场换了一件小的,还是红色,衬得头发更灰了,不过到底还是个美男子。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来的匆忙,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梳头发,穿着睡衣随手拿了一件衣服裹上,上车之后才发现是校服。那几天我暂住在二姨家里,二姨夫着急的开着车,干燥的冬天总觉得手心湿漉漉。老头躺在房中间的床上,不看我也不说话。我听到大人说已经将他的身子擦干净,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往日不愿打理的头发被梳的服帖,看上去反而比我还要整洁几分。我反复想,什么时候他的头发长了这么多。老太太独自在家,或许已经睡着。老头也睡着了。
病发到现在也不过两天,没受什么折磨。
那天的两个礼拜前老头在小儿子家楼下一直按门铃,见没什么反应就打电话给小儿子,说是想见见小孙女,最后小儿子赶回家里,可是还在上课或者正在逃课的小孙女可怎么回来,败兴而归。他挺了两日,终究是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他躺着,闭着眼,黑白照片里他咧嘴笑着,不动声色的告诉我: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