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都,滴都,滴都……”急促刺耳的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近,最后好似在耳朵边反复鸣叫。
我从酣睡中惊醒过来,咖啡色的窗帘遮光效果很好,屋里非常昏暗。我在枕头边摸了会,找到一个长方形的冰凉物体,熟练地按下边缘的凸起,屏幕亮了,我眯着眼睛,从一条缝里看了眼手机:上午5:03。
“出什么事了?”先生也被惊醒了,揉着眼睛问我。
“不知道,好像是救护车的声音。”我说。
“估计是哪家的人生病了。”
这时,急促的鸣笛不响了,救护车似乎停在楼下。稍后,又隐约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和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哭喊:“鹏鹏,鹏鹏”,声音凄凉又绝望。
很快,急促刺耳的鸣笛再次响起来,由近而远,很快就消失在耳朵里。
这桩悬案在上午10点就破解了,因为业主群里为此事炸开了锅。
“听说35栋有个孩子割腕自杀了?是真的吗?”
“早上听到救护车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真的,我们这栋的。”
“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昨晚跟他妈妈吵架了,今天早上他妈妈看到有血从儿子卧室流到过道,才发现孩子拿水果刀割腕了。”
“太可怕了。”
“孩子我认识,学习成绩非常好。前几天听他妈说都考上了上海的重本。他妈还打算过去租房陪读呢。”
“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这么差,动不动就自杀。父母该多伤心啊!”
“我们小时候那会,没得吃没得穿,还不是好好活着。现在好吃好喝供着他们,还不懂珍惜。”
下午我带孩子在小区广场玩耍,从一群遛娃的宝妈嘴里,这件不幸的事情又得到了证实。我意外的发现,我竟然还认识这起悲剧的当事人。
其实也算不上认识,只是跟这个叫“鹏鹏”的孩子和他妈妈遇见过几次,混了个面熟而已,我们并没有交谈过。
我第一次见到鹏鹏和他妈妈是在去年五月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带着女儿去吃早餐。天气晴朗,微风拂面,早餐店的门外有颗枝繁叶茂的榕树,老板在树荫下支了几张小方桌。
我找到一张空桌,把孩子安置在我的对面,她正专心玩着新买的变形金刚玩具。我点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份生煎包。等餐的时候,我无聊的左右环顾,希望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独自带娃的全职妈妈内心总是激荡着想要找人倾诉的欲望。
在我左手边的桌子旁,面对面坐着一男孩和一中年女子。
男孩16、7岁的模样,长脸尖下巴,几粒红色的粉刺昭示着青春旺盛的生命力,上唇上方有早起没有剃除的黑色胡茬。他安静的坐在那里,瘦长的上身微微往前倾,低垂着眼,好像胶合板桌面是一副有趣又深奥的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中年女子着一件小V领湖绿色长裙,外披白色的冰丝长袖短款开衫,头发乌黑,烫成波浪卷堆在肩上。她皮肤白净,脸盘圆润,眼神柔和的望着对面的男孩。
早餐店的老板娘把他们点的汤粉端上来放桌子中间。女子伸手把一碗粉轻轻的推到男孩面前,男孩像是从睡梦中惊醒,抬了一下头,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竹筷,褪开塑料包装,伸手去拿桌上摆放的辣椒酱。
女子拦住他,说:“鹏鹏,你上火,不要吃辣椒。”男孩顺从地收回了手,筷子在碗里搅拌两下,低头吃粉。
女子却不动筷子,饶有兴趣的看着鹏鹏。他不理她,兀自吃自己的粉。没有回应的注视了一会,女子边搅动碗里的粉,边说:“鹏鹏,昨天下午和你说话那短头发的女孩是谁啊?”
“同学。”鹏鹏头也不抬的回答。
“同班同学?”女子继续问。
“嗯。”
“我以前都没在你们班见过她。”
“新来的艺术生。”
“哦。”女子拖长尾音,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学艺术的啊。怪不得我看她脖子上有纹身。”
“她昨天跟你说什么呀?”女子紧追不舍的问。
“没什么。”鹏鹏似乎很不满女子的追问,丢下一句敷衍的话。
“没什么是什么?”女子却不罢休,看着男孩,连手里的搅拌也停止了。
男孩有些气恼的放下筷子,大眼睛瞪着女子说:“妈,同学说句话也不行吗?”
“不是,我不是要干涉你。”她急忙为自己辩护:“我是担心你分散了学习精力。你知道的,时间有多紧张多重要。”
鹏鹏不语,继续低头吃粉。
“鹏鹏,等上了大学,学习没那么紧张了,交个女朋友也没什么,我不会干涉你的。但是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现在要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我没有谈恋爱。”鹏鹏瓮声瓮气的回答。
“我知道,儿子最乖。”母亲伸手去摸男孩的脸。鹏鹏身体往后一仰,她落了个空。
“哎。”她收回手,叹了口气,盯着儿子浓密的头发,不再言语,眼中闪现出泪光。
男孩抬起头,眉头皱了皱,无奈的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母亲,宽慰似的说道:“妈,你不要想多了。我真的没谈恋爱,我那同学只是找我借课堂笔记。”
母亲接过纸巾,在两边眼角印了印,说:“她为什么找你借啊?你们班学习成绩好的又不止你一个。”
“我哪知道。”
“你看她头发剪的那么短,就差剃光了,还纹身。也不知道你们学校现在怎么回事,要收这些不三不四的学生。”
“妈!”鹏鹏大声叫道。
“好好,妈妈不说了。快吃吧。”母亲低下头去吃一口粉,又说:“以后谈恋爱也不要找这种女孩子,太野了。”
鹏鹏不再言语,低着头快速的把粉往嘴里扒拉。
胖胖的老板娘满脸和气的把我的早餐端过来。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女儿身上,督促她放下玩具,快点吃东西。等我再去看旁桌,那对母子已经离开了。
暑假的时候,我带女儿去小区会所游泳,又偶遇了几次鹏鹏和他妈妈。有时看到他妈妈坐在泳池边,出神地注视着在水里一起一伏的修长躯体;有时看到她往刚从泳池上岸的儿子身上披浴巾。
还有一次,天突然下起大雨,风刮的很猛烈,我提着一袋子菜跑到小区的亭廊躲避,又撞上了鹏鹏和他妈妈。
鹏鹏穿套藏蓝色的运动短袖短裤,右手拿着一把收起来的折叠伞,一滴滴雨水顺着伞头滴落在铺着土黄色瓷砖的地面上,汇成一条小小的蜿蜒水流。
他妈妈看着我笑一笑,我也回报她一个微笑。我们三个人默默的站在亭廊里,等待着雨停。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一阵声嘶力竭的宣泄后,天空放晴,被雨水洗刷过后的地面、草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花花的光。
鹏鹏撑开伞,正要迈步走出亭廊。他妈妈一把拉住他:“哎呀,你的鞋带松了。” 他把伞递给她,想要弯腰去系鞋带。
她却不接那伞,说:“我来。”她把手里的皮包交给儿子,提起灰色的长裙摆,夹在两膝间,蹲下,认真的把松散开的鞋带系好,又拉了拉另一只鞋的鞋带。
鹏鹏白皙的脸涨红了,非常腼腆又尴尬的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把头扭到另一边。
“好了,我们走吧。”鹏鹏妈妈欢快的声音响起,她站起来,挽着儿子的手,先我一步走出亭廊。母子俩的身影像极了一颗挺拔的白杨树上攀附着一条胖胖的藤。
鹏鹏的消息断断续续的从业主群里传出来:他在ICU里抢救,失血过多,现在还在昏迷中;他的父亲从国外的项目部飞回来;等等。许多人都在为他惋惜和祈祷。
我想象着那个八月闷热的晚上,鹏鹏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考上了心仪大学的鹏鹏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在旁边叠衣服。阳台的推拉门关着,空调呼呼地吹出冷气。
“鹏鹏,上海的房租真是老贵,我们这套三房两厅租出去只够在那租个三十平的公寓。”妈妈不经意的说着。
“妈,你说什么?”鹏鹏听到妈妈只言片语中隐藏着的危险信号,按了遥控器的静音键,转过头去看着她。
妈妈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哦,我说在上海租房很贵。”
“不用租房,我住学校宿舍。”
“学校宿舍怎么能住?七八个人挤一块,到处都是臭袜子和方便面。”妈妈说:“再说,我总不能挤到你们宿舍去住吧。”
“你去干嘛?”鹏鹏警惕地说。
“照顾你啊。男孩子都过得糙,妈妈去给你做饭洗衣服。”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我都这么大了,能生活自理。”
“你又不是残疾人,当然能生活自理。主要是妈妈放心不下嘛!”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保证好好学习,不吸烟不喝酒不沉迷游戏,做个五好青年。我寒暑假就会回家陪你。”鹏鹏极力说服妈妈:“再说了,我都是成年人了,还要妈妈照顾,同学要是看到,会笑话我的。”
“他们那是嫉妒。哪个人不想上完课就能吃到妈妈做的饭,穿着妈妈洗干净的衣服哟。你从小肠胃不好,食堂的伙食肯定吃不惯的,会吃坏肚子的。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妈妈会急死的。”妈妈不理儿子的争辩,继续说:“我们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租个房子,这样上学方便。我都在网上看好几间房子了,我们早点过去租间好点的。”
“妈!”鹏鹏急了,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一个调:“从小到大,我都按你说的去做。你要我好好学习,我每次都考班里前三名;你要我不出去乱交朋友,我连喜欢的篮球也不去打了。现在我18岁了,我想要自己一个人去外面看看,你能不能不要再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天天跟着。”
妈妈拿着一件衣服的手停在半空,她望着这个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儿子,心里一阵酸楚,什么时候,儿子长这么高了?他说他不需要她了。现在她是一个无用的人了。这样想着,眼泪就涌上来,顺着脸颊无声的流下。
她哽咽着说:“你是在嫌弃妈妈吗?从小到大,你没有离开过妈妈身边一天。你要是去了上海,家里空荡荡的就剩下妈妈一个人,妈妈要孤独死的。妈妈只是想像以前一样每天都能看到你。只要看到你,妈妈就觉得幸福满足。”
鹏鹏不再说话了,他怕自己再开口,妈妈的泪水会把他淹没掉。有时,他宁愿妈妈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可是妈妈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跟他说话,同学们都说他的妈妈好温柔。他希望妈妈能恶狠狠骂着他,要他服从她的安排,那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摔门而去。可是她只会用眼泪来融化他、淹没他。他对妈妈的眼泪无能为力,他看不得她哭,只要她的眼睛里一闪现泪花,他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妈妈把全部的人生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他身上,为他付出了一切,可是他却让她失望和哭泣。他怎么能这么混蛋,这么不孝呢?忍忍吧,只要忍忍就过去了,只要妈妈笑了就没事了。他每次都是这样安慰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鹏鹏走到妈妈面前,大手揽着她的头,把她抱在怀里,说:“妈,别哭了。你想去就去吧。听你的。”
妈妈停止了抽泣,轻轻的拍了下他的背:“还是儿子最疼我。”
他放开她,说:“我睡觉去了,你也早点休息。”然后,他缓缓的走进自己的卧室,轻轻的关上了门。
妈妈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满意足的笑了。
凌晨,万籁俱寂。鹏鹏静静的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幽暗的天花板。他想起小时候,他想一个人做什么的时候,妈妈不让,妈妈说:你还小,现在让妈妈帮你,等你长大后我就放手让你去做。到时你求我,我还不乐意帮你呢。于是,他顺着她,他让着她,他想,等到18岁,他就有一片自由的天空可以飞翔。可是现在,他明白,他永远也爬不出她那由泪水汇成的漆黑的深潭,他只能永远的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带着负疚感活在她的身边。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蹑手蹑脚的走进厨房,借着窗外的月光,取出刀具架上的水果刀。
他坐在床边,把锋利的水果刀压在左手腕的动脉上,闭上眼睛咬着牙,用力的按下去。巨大的疼痛迫使他睁大了眼睛裂开了嘴,但他压抑着想要大喊的冲动,看着鲜红的液体覆盖了白皙的皮肤,顺着低垂的手指流到地板上。慢慢的,疼痛消失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歪倒在舒适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