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像一场密集的暴雨,雨滴密集,时轻时重,时急时缓;蝉声又像一群游吟的诗人,大声吟诵,时高时低,时细时粗。像一波潮水涌入屋中,缓缓退潮,再度卷来……
那棵树,并不属于我。它是道路两旁的绿化树,和我之间被短墙隔着。多么粗壮啊,多么巨大啊,多么的毛发旺盛啊,满树的叶片精灵纷纷繁繁,摇摇晃晃,互相打着拍子。有时候拍子是适中的,有时拍子是微弱的,但有时会像疯子一样狂乱舞动,像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它是杨树吗?先生说是槐树。
它不属于我,我却在第一次通过窗户看它时,住在浓荫下的凉爽感,不期而至,仿佛张开双臂就能拥抱它。客厅有东窗和西窗,映出浓密的槐树,半座夏威夷北岸的高耸圆窗房子(我在那里居住了7年)。站在窗前,世界变得多情起来,一半是我爱的槐树,一半是我对故居的留恋。
睡时,开窗拢帘。帘若卫兵,守护着我的安全。旧被单一裹,安睡如常。从树荫那里习习吹来夜风,帘下透入,绕身悄抚,爽哉。神游太虚至天亮。每早,拉开窗帘,最先问候我的就是那棵大槐树。
它距我,5步之遥。关那堵墙什么事?关那些铁丝护网什么相干?我躺在沙发上,正好看见树的上半截身体,像仪容雍容的美妇。雍容有雍容的优雅,高大有高大的仪风,它何等慷慨地友爱于我呀。赐我以蝉声促我安宁;赐我以鸟唱使我悦耳;赐我以槐米饱我肚腹;赐我以阴凉息我燥汗;赐我以清风拂我垢面;赐我以明月皎我心房;赐我以朝阳慰我炎凉;赐我以晚霞美我枯目。日复一日,一棵树变成我的秘密森林。
在高层及楼顶,久居而失去树的滋养,是何等沙漠?整个夏天,除了开空调,无处避暑。我多么盼望回到地面居住,地气像磁力一样,暗暗地长久吸引我。什么时候,开窗就是树荫?什么时候,开门就是花草?回到自然滋养中,曾是长久的美梦。
现在,一棵树,因缘巧合,变成我最亲切的邻居,最知心的朋友。我事实上的左右邻居,离我只有一尺远,家门紧挨着,却日日关门闭户,不见其人,也无从拜访。倒是一棵树,变成和我,每天亲切招呼的至交。我该何以感谢她的存在呢?一棵树有一棵树的神灵,我有幸与她灵交,是我的幸运呀。
如今,每天看着窗户里的树荫揺荡,如同生活在森林中。我的痴迷一棵树,像痴迷一首感人肺腑的乐曲,一首长久以来难忘的诗;我的痴迷一棵树,像日日身在原始森林,满满都是树的清香气息,满满都是鸟兽蛇虫活生生的味道。
搬进来后,某日暴雨来袭。隔窗,狂怒的风雨扯着树的绿头发,拼命摇晃,无数枝与叶片都朝北倒伏,像被万丈利鞭暴烈笞刑!我看得焦急:“千万别被狂风刮断了!”捏把汗,惊心动魄,不忍直视。许久,任凭暴风雨的狂虐,树的根稳稳地抓住大地。之后,雨没有丝毫减弱,而风狂啸不止,疯子一样敲打着我的窗户,想要瞬间破窗而入。我独自在家,恐惧使我浑身发抖,惶恐使我心砰砰跳,用尽全身力气顶住窗户,不让开关松动,生怕树倒屋塌,大地开裂,无处逃生。我静静地盯着这棵树,为她念佛,她好,我便安心。
终于雨停了,我跑去看她。一树清新,叶上的存雨,间或一滴,落在我的头皮上。刹那清凉,心中一凛,像是佛对我的提示。
2024.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