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时，小区里来了一只小狗，有点可爱，又有点儿邋遢，看似流浪而来。

引起我注意时，小狗身边已经有不少小孩子时常围绕嬉戏。直到七岁的女儿频频在午饭时提醒要留些肉去喂它，我脑海里的图像才突然清晰起来，这几天自己进入楼道时脚后隐隐约约跟着的小尾巴，可不就是一只小狗，脏兮兮的、小小的，已经快变灰了的，白色的小狗。

随逐渐留意起来。一眼便知，这是只被主人遗弃了的宠物狗，眼神里没有一丝畏人的怯色，大胆甚至有些热切地与你进行眼神交流，身形小巧，毛茸茸的白色皮毛，见人走过就跟随上去。

你驻足，它就围你脚边绕两圈，毫不吝惜地摇着尾巴，再仰头定定地看着你，对你满脸期待，那神情都让你有些不好意思，不曾备着喂狗的小食品，只有快步离开，从身后“嗒塔塔”的小脚步声还可以想见它“欲跟还休”姿态。

刚开始尚觉新奇，有意无意和孩子也丢过几次鸡骨头给它，时间长了，又有些厌烦，每次出门回来总要被这么“尾随期盼”一番，弄得心理上老感觉亏欠了它似的。

空闲时问门卫师傅：“从哪儿来的这只小狗儿？”

年轻的门卫一脸厌恶：“谁知道，野狗！小区里孩子丢点食儿，赖这儿不走了。再烦你，踢死它！”

踢它倒还不至于，但每次经过就提醒孩子少靠近些，真怕它那一天会莫名其妙地发起狂来。

也不知道是小狗感觉到了人类对他的疏远，还是慢慢熟悉了这个并不大的小区里，并没有它以往的主人，总之在你想要疏远它的时候，它就真的慢慢和你疏远了，和所有人都疏远。它不再追随每个人回家的脚步，就在门卫室的门口卧着，如果你看它，它也回馈你注视的眼神，只是不再热切，你丢东西给它吃，也显得不很在意了。

它不粘着你，在进出大门的路上我却总意无意关注它。我猜想小区里所有人应该都已想到了它被遗弃的原因，小狗整体看上去品相不错，可稍微注意点就会发现，它的一侧下嘴唇有些歪斜变形，嘴巴无法完全闭合，特别是下颚上一只长长的犬牙裸露出来，只此一点就破了相，带了些狰狞出来，不难想象会因此失去了主人的宠爱。

它就这么天天在门卫室的门前卧着，似乎就这样被默许地定居了下来。

长期值班的门卫师傅有两个，一老一少。老师傅常会丢剩饭菜给它，说不上喜欢它但也不撵，年轻点的门卫开始每次出门嫌脚下碍脚，常常嘟囔一声，一脚踢过去，它疼得“嗷嗷嗷”的撩跑到一边，远处站定了却不逃离，等人远了，它就又警惕着磨磨蹭蹭回到原处卧下，仿佛认定了门前这一小块就是自己的领地，然后安然自得地继续观察来来往往的人。

大家渐渐习以为常，大人们不再关注，孩子们不再关心，都在忙碌着。谁知个把月后，这只小狗又挑动了人们的神经，它竟想阻止人们到门卫室拿快递。

在好多人的印象里，这似乎是只不怎么叫的小狗，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到门卫室的路上，就这么变成了一只拦路狗，呲着本来就有点儿可怕的牙齿，对人“呜呜呜”的低吠，作势要扑人，一副不欢迎你来我家的样子。女儿对它感慨地说：“长本事了呀，白喂你那么多骨头啦，这么快就不认得我啦！！”小狗依然在“呜呜呜”，女儿伤心地被吓跑了。我想着就这么点小狗，敢扑我，真踹你！

几次之后，就发现只要有人接近门卫室，它就会吼两声，但从不真的扑咬，就连那个年轻的门卫师傅，有时也隔着窗户安抚路人：“没事没事，他不真咬，就好咋呼。”又解释：“撵了几回，撵不走，打都不走，赖皮狗。”说完又笑。

我猜想，这只狗以前肯定是只有着良好习惯、听话的乖狗。在不大的小区院子里多了条狗，几个月下来竟没有发现院子里多了什么狗屎，就连本来就是小区里家养的几只宠物狗，现在也很少在小区院子里拉屎了，可能狗都是要占地盘、划分势力范围的吧。当这只从外面流浪来的狗，背负着曾被遗弃的悲惨故事，见到了院里的几只娇生惯养的狗，那种羡慕嫉妒恨，总会使自己的叫声犀利上几分，渐渐地似乎就霸占了这个院子。

几个月下来，它已经不满足只在人们去门卫室时的叫几声叫，它还常常卧在原来的地方，管辖的范围却已经是小区出入的整个大门了，每当有人进出一靠近大门，它就不多不少地叫两声，像是有意显示一下自己的威严，又像是和熟人打个招呼，只是从来不真的扑咬，也不吓唬、欺负小孩儿，它似乎聪明地有一种直觉，如果真的是咬了谁、吓了谁，它在这里的好日子，那可就算到头儿了。

然后，女儿时常有意无意提起，在旁边的小公园看到小狗和别的狗打架了；看到小狗在追一群野猫；看见小狗在一个饭店门口被人追打；甚至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小狗隔着马路冲着她叫，等等等等，也不知道那些是她真的看到，那些是她自己的臆想，亦或者是别的流浪狗，反正现在街上的流浪狗越来越多，在人类的世界每天都发生着它们的故事。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门口的这只小狗，白天开始常常无影无踪，每到中午时分，或者傍晚，就会按时回来，有时脸上带着些伤，有时瘸着条腿，浑身脏兮兮棉絮似得皮毛，卧在老地方，守着门，时不时在有人经过时叫上两声，虽然还是那么小小的，还是一副流浪狗的邋遢相，但从它的叫声里却流露出神完气足的一股劲，完全有别于宠物狗的骄纵或柔腻。

渐渐暑去寒来，它便成了小区的一部分，好像本来就在这儿忠于职守好多年了似的，秋深雨凉，正当我担心小狗无法抵御冷雨的时候，第二天发现就有一把破椅子放在了那里，小狗躲在下面正妥当。说明小区里不止有我在关注着，慢慢的，破旧不锈钢碟子的小食盆出现了，慢慢的，四条椅子腿之间用于挡风的纸箱子出现了，尽管可能也挡不了多少寒风，但看起来要比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暖和。圣诞节前后，在破椅子边上，还出现过一颗小小的、破烂却依然青翠的圣诞树，虽然两天后就被移走，但在稀疏的彩带和零落的挂饰的闪光里，似乎可以照见些小区孩子们闪亮的眼光和欢乐的心情。

女儿说，它越来越不像一只宠物了。虽然它还有娇小的体态和还算洁白的皮毛，但它却再也不会追随你，也不再闪着无辜的眼神祈求你的宠爱。当你再和它相互注视眼神交流，却会使你心里出现一丝隐隐的失落，不知它的梦里是否还残存着一点曾被人类宠溺的温暖？我想应该还是有的，因为即使是在一只狗的心里，美好的记忆也是长久的。但它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一只狗，回到了森林，回归一只狼的生活，只在传说里听过，这小狗只身来到人类的钢铁丛林，竟在慢慢找回自己本性里的骄傲和荣耀，却就在眼前，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