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弥漫着山茶树的味道,氤氲的雾气里有几朵粉色的花耷拉着脑袋,像是睡着了一般,脚下的泥土沾满了落叶,松鼠在枝丫上竖起了尾巴,啪嗒一声,掉下一颗松子。
远山在云雾之下,显得肃穆而悠远,溪水潺潺,声音比往日更清脆一些,山后的松涛叫得也比往日更响亮一些。
七子挪出把椅子,坐在门前,绣着一只斑斓的蝴蝶。风不时从溪边吹来,送来阵阵清香。院子里的梧桐树黄了又绿,云雀在枝头叫了一整天。
云尧哥哥又进山去寻仙草,已经一个月了。起初还能听见他的歌声飘荡在山谷里,或者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七子啊,你听得见吗!渐渐地就只有风从山里吹来的声响了。
雨水潺潺,河水涨满了河岸。
阿爸在田地里忙碌着,准备在晚秋之前收齐稻谷;妈妈在溪边洗涤衣物。
不时飘落的小花儿,像告别一样离开枝头,旋转着飞落了,带着不舍的神情,在风里转了又转,终于落下了。
七子看得出了神,竟对落花悲悯起来。
绣花上的那只蝴蝶也快展开翅膀飞起来了。七子绣的东西总是栩栩如生,怪不得人家都来要她绣的荷包做礼物。
七子明眸乌发,浓眉长睫,清秀的脸庞在黑发下显得更加动人。
山里除了农活,并无多少事情。她就常常有一整天都坐在门口绣花或者发呆,听着溪水声和云雀叫唤,看着云来云往,就度过了一天。
此时,她想起一句诗: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多么美呀,想来春雨时节,她也曾在门前酿酒煮茶,和阿爸阿妈还有云尧哥哥一起嗑瓜子,看花开,逗弄小猫。
来年春天的第一次雪水,她也要收集起来,等初夏的时候煮来泡茶。
晚秋去山里采摘桂花酿酒,来年同初春的绿茶一起品。这是她最爱喝的,也是山里的恩赐。
冬日的时候,大雪封山,他们就围在火盆前,听奶奶讲着古老的故事;或者烤着红薯,就着羊奶喝着下午茶。
风从门缝里吹来,一股沁人的清凉,红通通的鼻子、耳朵就像白雪里的一朵红梅,可爱极了。云尧哥哥常拿她的红鼻子取笑,说是冻坏了的小红萝卜。
谁知她是极爱花的,特别是雪里的红梅。亮晶晶的雪把天地都照亮了,世界显得更加广阔了。而墙角的那树红梅却更显得娇媚,这是祖父小时候就种下的啊,如今年年都在雪夜里辉映着月亮,诉说着山里的秘密。
天色渐暗,雨后偷偷跑出来的太阳收起了光辉。阿爸背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手里拎着刚从地里摘下的青菜,绿油油地发亮。七子接过了青菜,从厨房里拿上菜篮子,去河边洗菜。阿妈把洗过的衣裳晾在屋檐下,开始淘米做饭。阿爸坐在门前,抽起了烟斗,弹弹鞋子上的泥巴,光着脚,吸一口烟,惬意地伸了懒腰,享受每日劳作后的片刻休憩,对他来说,劳作归来后,在门口抽一支烟,便是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光。轻风佛面,吹走了一日的疲惫。厨房里的炊烟升起,火烧木材的味道是七子最喜欢的家的味道之一。
赶路的人,看见了炊烟就等于看见了希望;疲惫的脚下就有了力量。
云尧在山里转悠了一个多月,为了寻一株能治病的花草,帮他的奶奶将失明的双目恢复光明。虽然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草药,云尧却深信不疑。因为他需要这种固执的信念驱动他进山。
山里隔二十里路有守林人的小木屋,他带上了雨衣和干粮,累了饿了就歇一歇脚,吃口干粮;晚上就到小木屋里过夜。在山里寻觅了这么久,除了又见识了一些新的花草树木,结识了新的小动物,并没有找到他在书上看到的那种能使双目重见光明的仙草。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山了。二十二岁的云尧,每年的初秋都要进山去为祖母找这种草药,从七年前奶奶失明开始,家里遍访名医仍不得治,失去光明的奶奶也不愿再去求医,只是在黑暗里默认了自己的命运,并与其和平共处了。
然而,深爱奶奶的云尧并不认命。他拼命读了许多医书,认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药材,终于在一本不知哪来的奇书上看到了这种仙草,于是,他就决定要进山寻药。
每年的立秋到白露时节,正是此仙草的成药时期,可采摘,疗效最好。
虽说书里记载,本乡的山里有这种仙草,但是谁也没见过,没用过。
也许有,那也是几千年前的神话了。不知道斗转星移,万物演变,这样的仙草是否还存在。
七子常说:若真有这样神奇的药草,早就流传百世了,不至于我们都不知道呀;且不说别的,这世上哪有包治什么病的药呢?
然而,云尧偏是不信。每年一到立秋,仍背了行囊去山里寻药了。
这一去就坚持了七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今日是白露了,想来云尧哥哥今天也该回来了,不知他是否找到了那仙草。
晚饭后的七子坐在院子里出了神,傍晚的阴影将她的剪影映照得分外好看,但她自己却从来没觉得自己好看,正如那墙角的梅花,美丽得平静而悠然,并不张扬舞爪。
阿妈在厨房里洗着锅碗杯盏,鸡鸭们在笼前享受着美食。
云尧妈从对面走过来,端了盘新鲜的橘子,叫大家尝尝。
云尧爸和七子阿爸在门前吧唧吧唧抽着烟,在烟雾里拉着家常,预估着今年的收成。
云尧奶奶从屋里被搀扶出来,坐在门前,那双木然的眼睛望着天空,好似能看透宇宙的奥秘。
云雀依然在枝头叫着,叽叽喳喳。
阿妈问云尧妈:云尧进山几天啦?该回了吧?
云尧妈说:诶,是该回了呢,都进去一个月了啊,也不知道找着没有。
阿妈就说:这孩子心诚,定是能找到的,不管是这次还是下次。
云尧妈说:哎……但愿吧。
……
云尧家的小黄狗转着头,吸着鼻子,绕着七子的脚边寻寻觅觅,像个无所事事的小孩。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轮新月升了起来。
淡淡地照着院落和村庄,溪水潺潺,催人入眠。
村里的野狗不时吠叫几声。
青蛙在田里成片地呱呱。
七子不时转过头去看通往山里的小路,希望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若他出现了,七子就跑过去,欢快地叫着:云尧哥哥,你回来了!
从小她就这样奔跑着去迎接晚归的云尧哥哥,不管他从哪里回来,都第一个奔出去。
她继续想着:他今日大概是不回来了吧?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啦?会不会被豺狼和狗熊吃掉了?啊!那可不行!那可是我的云尧哥哥啊。怎么能够遇上危险呢。他肯定会机智地化解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担忧着,一边又安慰着自己,继续等待着小路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新月升上了枝头,夜渐深了。
阿妈在屋里叫唤着七子,请她上床睡觉了。
七子又望望小路,只有月光照着的小路,没有一个人影儿。
她想着:许是今日不回来了,明日我再等他吧。
她回了厨房舀了瓢温水洗脸,便回到房间里去了。
月光照进了窗户,银白色的月光泄在被褥上,像是透明的冰糖,舔一舔,还有点儿甜味。
月亮就是一个大白兔奶糖,到了夜里就偷偷地融化,变成甜甜的梦乡。
咚咚咚��……
迷迷糊糊的七子听见了敲门声。
�“七子、七子,��我是云尧啊,我回来啦���!”
窗户边是云尧轻轻的呼唤。
七子跳起来,跑到窗前,睁大了眼睛看他:真的是你啊!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
她又揉揉眼睛,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云尧拍了拍胸脯说:你的云尧哥哥好着哩。
他们趴在窗前低声地说了一会儿话,月亮照着两个明晃晃的脑袋。
后来,七子问:找到了吗?
云尧说:没呢。
七子说:明年还去吗?
云尧答道:去啊,怎么不去。
七子又问:万一永远都找不到怎么办呢?
云尧想了想,然后仰起头说:那我就比永远多一点地找下去!
七子摸了摸云尧的头,笑了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知道,只要他想找的东西,就一定会找到的,因为云尧哥哥说了:要比永远多一点地找下去!
月亮继续温柔地照耀着他们。
云尧的脸庞在月光下也显示出坚毅的神情。
少年般的青年人还不知忧愁,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那种神奇的仙草,就像“永远”是种永远不会来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