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羽毛缓缓飘落,穿过疾驰的车辆和行人的肩膀,来到一双沾满泥土的鞋旁。
阿甘拾起羽毛,将它夹在书中,坐在长椅上,讲起了属于阿甘的美国梦。
打过球,当过兵,爱着一个狐狸精;扛过枪,上过场,白宫里面领过奖。
有人说,阿甘智商不够,腿又残疾,万年备胎,命途多舛;
也有人说,阿甘用最传统的办法,总能实现处心积虑者难以企及的梦想。
阿甘太普通,就像无数个身边不起眼的小人物;阿甘又太伟大,做出了常人所不能坚持的成就。
本文将从叙事结构、意识形态批评角度对影片进行简要分析,以飨读者。
一、Fabula/Syuzhet结构:阿甘口述连缀美国历史
影片以阿甘为线索,将电影浓缩成美国历史人文长卷,每一歩足迹,都让历史仿若触手可及。
阿甘交叉见证了猫王摇滚流行世界、种族隔离与黑人民权运动、越战和反越战、性解放、摇滚与嬉皮士运动、历届总统政策等。
下面来聊聊《阿甘正传》使用的Fabula/Syuzhet结构:
这个结构起源于俄国,来源于俄国形式主义术语,运用于描绘叙事结构的叙事学。
Fabula是构成故事的素材,而Syuzhet是叙述以及故事是如何组织的。
故事的事件fabula本身独立于它的叙述syuzhet。
美国电影所采用的特定结构往往是先揭露结局,再探究故事是如何演变至此。
代表作:《搏击俱乐部》、《美国丽人》、《阿甘正传》和《公民凯恩》。
【叙事结构】《阿甘正传》以故事的尾声阿甘等候巴士并且和路人交谈为开场。
通过在与路人交谈的回忆中获悉他一生故事的Fabula,而公交站聊天的场景则代表了叙述Syuzhet。
如果这是经典三幕式结构,将会以小阿甘为开场,然后推进故事到他在公交站等车。
这样失去了旁白叙述的自然性和恰当性,也失去了个人与美国梦的命运连接。
而且,故事的时空也就不能如此流畅的展开和切换。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在剧本中添加旁白,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在Fabula/Syuzhet结构中编写。
用作拓展,辅助影视工业网的Big Cats整理的国外多个版本叙事结构进行分析:
三幕式结构Three-Act Structure
即好莱坞经典结构,建置,冲突,结局。或曰:铺陈,制造对立,解决问题。
三幕式结构是大多数影片所遵循的最基本、最纯粹的结构。
代表作:《星球大战》、《夺宝奇兵》、《虎胆龙威》等大部分作品。
多重时间线结构Multiple TimelineStructure
一个故事的因果不会对其他故事产生影响,其唯一的联系就是共同的主题、情感和信息。
这是最复杂的结构之一,混合多条时间线的故事。
这种结构的神奇在于,它让观众在冥冥之中感受万物彼此联系的微妙。
代表作:《党同伐异》、《云图》、《教父2》等。
《教父2》在三部曲中剧作成就最高,叙事难度最大,讲述了两代教父,父与子如何对抗时代,保卫家庭的故事。父与子是两条彼此独立的平行主线,但有着共同的主题。
老教父为了保护家庭被迫走上黑手党,新教父为了保护老教父被迫走上黑手党。
时代变了。为了对抗时代,两代教父为了保护家庭,承担责任,被迫崛起。
无论你是否将多重时间线故事关联在一起,这种结构都为编剧提供了一种超越传统叙事的方式。
链接结构Hyperlink Structure
链接故事的关键是,最终每个故事和角色都会影响其他故事和角色。
如果移除某条故事线或角色,故事主线也会崩溃。
这样的剧本更容易吸引读者,因为他们会想知道所有这些故事和角色是如何产生联系的。
代表作: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木兰花》。
逆时顺序结构Reverse Chronological Structure
从尾到头的顺序讲故事,抽丝剥茧的揭露生活如何变成生活,我们如何变成我们。
代表作:李沧东导演《薄荷糖》。
环状结构Circular Structure
这个结构再次使用了fabula/syuzhet结构。
这里的Syuzhet叙述方式更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一个吞噬自己尾巴的龙。
时间旅行故事是最突出的循环结构叙事,以最直接的方式利用叙事的循环方面。
代表作:毕赣《路边野餐》。
非线性结构Non-Linear Structure
这类故事不是按顺时顺序呈现的,叙事也并非遵循三幕式结构那样的因果模式。
非线性故事在时间上非常跳跃,在不同的时间点来回穿梭。
这对读者和观众都是挑战,他们必须能将特定场景和故事线连接起来。
代表作:《低俗小说》、《落水狗》、《敦刻尔克》。
实时结构Real-Time Structure
在一个不间断的时间流里讲故事,角色所面对的任何冲突的因果关系都是实时呈现的。
这类型的剧本在这方面可能会很棘手,所以你通常必须找到驱动角色行动和动机的方式。
“紧迫的时间”或许是最好的实现方式。
代表作:《十二怒汉》、《千钧一发》和《正午》。
二 意识形态批评,讲述神话的年代
戴锦华老师在她的《电影批评》中,在意识形态批评单元就以《阿甘正传》为例。
这里有必要厘清意识形态的概念。
通俗的概念理解中,意识形态被认为是说教和谎言,即被识破认出的部分。
诚然,正相反,意识形态是一种价值观的表现系统,表现为被多数人认可、分享的常识系统。
当意识形态有效运行时是不可见的,一旦被辨识,则宣告意识形态的无效和终结。
这就要聊回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路易·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
1969年,他发表了《国家机器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文,该文指出:
宗教、教育、家庭、法律、工会、文化和大众传媒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其功能是向个体灌输主流意识形态,使个体接受现存社会规范和社会结构。
在生产关系体系内“自愿”接受社会角色,以非武力或非强迫的方式迫使个体服从现存社会关系。
通俗来说,意识形态无处不在,并且在我们难以察觉的地方不断的重复运作。
意识形态不是撒谎行为,却借助大量的“真实表述”,达到了谎言效果。
意识形态成功的提供一幅关于社会的想象性途径,让成功者和边缘化的人被依次安置。
掌握意识形态批评的方法,就要学会在看见的东西背后寻找看不见的东西,在充满文字的文本中发现空白的地方。
意识形态电影理论强调,电影作为一种表达手段,属于意识形态上层建筑。
无论就电影的生产机制、电影表现的内容和形式,以至电影的基本装置而言,都具有意识形态的性质。
电影既受制于国家意识形态机器,也再生产这种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电影批评的任务,就是要破坏和反对电影与“主导意识形态”的“共谋”。
同样,批评电影所传达的意识形态,就意味着否定影片所标榜的“真实性”。
《阿甘正传》就是一部典型的宣扬美国右派主流价值观,贬抑左派自由思想的电影。
这里就要插入美国的左右派的知识点。
通常,各国都有左派和右派,通常来说,左派代表革命和进步,右派代表落后和保守。
左派和右派,就像是一个国家的左右腿,勿论对错之分。
阿甘出生于美国最南部的阿拉巴马州,是典型的南方保守主义思想源地。
相信上帝、相信传统、珍视爱情、珍视家庭,就是保守主义的终极价值。
南部精神信仰上帝,宣扬爱与忠诚,反对堕胎,其实同性恋,甚至种族歧视。
右派代表了美国的过去最原始的美国精神,偏向保守,故被称为右派。
而在美国的北方,则充斥着崇尚革命、追求解放、打破一切的激进左派。
左派向往真平等,自由,欲打破所有束缚人性的桎捁和枷锁。
宗教,婚姻,家庭,社会,国家,都是他们反抗的对象。
左派支持民主党自由势力,右派支持共和党保守势力。
阿甘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相信上帝,珍视家庭的右派价值。
而他的一生挚爱珍妮,追求自由,反上帝反战反社会,性解放,则是典型的左派。
在影片中,右派的阿甘成为人生赢家,而左派珍妮被呈现为一个悲剧。
最终,沉沦的珍妮在经历了叛逆后,最终在阿甘那里找到归宿,回到了亚巴拉马州。
一个彻底反叛的左派最后选择了右派式的回归,极大的宣扬了右派精神(除了种族歧视)。
但《阿甘正传》如此成功以及政治正确仅仅因为如此吗?
阿甘的祖先Forrest(福瑞斯)将军,其实是典型的3k党,种族歧视者。
一个种族歧视者的后代阿甘却和黑人布巴结为了生死之交。
阿甘这个不太聪明的孩子,俨然一个温柔的调和者,悄然弥合着二战以来美国人内心的伤痛。
阿拉巴马州塔斯卡骚乱,州长公然阻止黑人入学,阿甘却闯入历史帮黑人学生从地上捡起书本。
越南战争,阿甘等人被表述为不攻击越南人反被游击队打垮的逃跑分子。
阿甘越战归来刚被表彰成为越战英雄,转头就加入了反战游行。
中美冷战之际,阿甘成为乒乓球冠军,受命进行“小球转大球”的外交活动。
越南战争里,坚定的战争分子丹中尉,在阿甘的帮助下实现了自我和解。
绝无信仰的丹中尉开始去听礼拜,最后结婚时竟然找了个亚裔(越南)媳妇。
每个被历史伤痛笼罩的美国人在离开电影院后都感受到了由衷的欣慰和感动。
但事实上,越战真的能和解吗?美国是无辜正义的吗?种族歧视不存在了吗?
电影对历史站在美国白人右派价值观上进行了全方位的粉饰。
真实的历史就像阿甘站在越战表彰台上的那只话筒,顷刻间“失语”了。
阿尔都塞还有一个重要概念叫“结构性空白”:即一部文本中被彻底掩盖藏匿的部分。
影片有意的将美国女性解放运动、黑人民权运动等历史彻底塞到了结构性空白中。
珍妮和阿甘重逢的华盛顿纪念碑水池,正是黑人民权运动的高潮“像华盛顿进军”事件。
在这个20万人参加的和平民权集会上,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说。
但诸如马丁·路德金,马尔科姆等黑人领袖在这一历史主观重写的过程中被悉数摘除,只在黑豹党的房间惊鸿一现,而后注意很快便被殴打女人的行为所吸引。
这不得不说是对黑人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微妙“玷污”。
这经由阿甘世俗神话所推动的文化和解,无形的在“美国梦”的概念表达中异化。
当布巴妈妈翻身做主人,雇佣白人当保姆,似乎是美国梦的有力陈述:种族歧视似乎不存在,奋斗即可带来成功。
女性与黑人的位置被彻底抹去,女人珍妮必须以历经劫难最终回归家庭的形象示人,黑人布巴在白人阿甘的帮助下后代才改变了命运。
白人父系的权威和亲情再度被强化和复归,美国梦式的个人主义奋斗被反复吟诵。
福柯有句名言: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
显然,这并非50-80年代美国,而是九十年代的美国社会保守主义思潮涌动的现实。
“阿甘正传创造了一种普遍性的公共话语和公共记忆,强化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霸权地位,实现了对社会问题的想象性解决,使观众重新肯定传统道德和社会主流,否定前卫新文化。这就回应了主流意识形态对他们主体身份建构的‘召唤’,认同了阿甘式的主体身份构建。”——《好莱坞电影·历史记忆·历史重构——以〈阿甘正传〉为个案的考察〉》谢文玉教授
而这种对历史的重构是经由什么得到有力支撑的呢?
答案是技术性的包装处理。
其实影片运用了大量数字技术,将阿甘加入到真实事件的记录片画面,这种篡改历史的技术性处理,
让观众完全失去了辨别真实与嫁接的能力,将阿甘有机缝合到了历史记忆之中。
而《阿甘正传》就是这样一部重构历史,讲述神话的电影。
一旦成为共识广为流传,也就变为一种集体话语,铭刻在观众脑海,修复伤痛的记忆。
但即便你成功识破了影片对美国历史的改写,但影片依然借助文本遮蔽了表述。
低智阿甘的历史记忆本就不太靠谱,珍妮则成为因带着童年创伤记忆而不断出走自毁的个例。
在影片的结尾,阿甘推灭了珍妮的旧家,建立了新家,重建了完满的道德力量。
阿甘当年击败肖申克摘得奥斯卡,并不一定是质量上的超越,和奥斯卡奖当时浓烈的右派氛围相关。
一部电影,一次商业传奇,正是在对历史记忆删改的修复重构中,完成了意识形态腹语术的成功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