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是两段关于岳飞与发妻的记载:
《会编》卷二百七:飞执兵权之日,遣使王忠臣往楚州韩世忠处下书,得回书欲归。临行世忠嘱之曰:“传语岳宣抚,宣抚有结发之妻,见在此中嫁做一押队之妻,可差人来取之。”(忠臣)回,(密报飞以世忠语,飞不答,世忠上闻。)飞奏言,“履冰渡河之日,留臣妻侍老母,不期妻两经改嫁,臣切骨恨之,已差人送钱五百贯,以助其不足,恐天下不知其由也。”上令报行。《要录》也有相似的记载,卷120绍兴八年六月丁卯:飞之在京师也,其妻刘氏与飞母留居相州,及飞母渡河而刘改适,至是在淮东宣抚使韩世忠军中,世忠谕飞复取之,飞遣刘钱三百千。丁卯以其事闻,具奏:“臣不自言,恐有弃妻之谤。”诏答之。
按如今的说法,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八卦绯闻,特别是岳飞这样名震天下的英雄居然也有曲折的家庭恩怨,居然也被女人辜负,令人遐想无限。如果这些史料记载无误,那么,岳飞与刘氏女的婚姻结晶,就是鼎鼎大名的少年英雄岳云了。他12岁从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做出了惊人的选择?
我今天想做的,是去扮演岳云,经历那一段爱恨情仇的故事。覆巢之下,几有完卵?但,我不是岳云,岳云只是传说……:)
(1) 开花的愿望树
剑出鞘。凛凛剑气笼罩中庭。寂寂长夜里,只有间或几声蛙鸣。军营沉睡正酣。双手被堆积如山的简牍拘禁了一天,渴望着自由与舒展。我喜欢在深夜练剑,因为只有当尘世的喧嚣退去,我才能体验人剑合一的快感。
汗水湿透了衣背,我却不觉得疲乏。此刻我竟然分辨不清,我的内心,究竟是喜悦还是忧伤。剑光中跳动着王忠臣的影子,他今日在大帐中对爹爹说了什么,我不会记错,他说出了一个名字——“刘玉莲”,那是我在心底里念了一万遍的名字,那是我的娘亲啊!我没有听错,他说她还活着!
奶奶曾说,每个孩子的心里都有一棵愿望树,上天会保佑他的愿望。我还以为,我的愿望树会是永远长不大的幼芽,想不到,一日之间,它蓬蓬勃勃地开出鲜艳的花朵。原来娘一直都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原来我一直都是个有娘的孩子!
最后一式,剑脱手飞去,笔直地插入斜前方的旗杆上,虽然我只用了五成的力量,可是剑柄依然被震得轻轻颤动。夜好静,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我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淡淡的月光下,又看到手上那个浅浅的伤疤。娘的声音响起来,很急,“云儿,真是个傻孩子,这些事不该你做的!”她徒劳地向我手上吹气,把好多麻油往我手上抹。麻油很贵的,娘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用,只肯在菜汤里滴那么一小滴。
那一年,我没满六岁吧,爹已经走了,走得不知道有多远,娘终日愁眉不展,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我很想让娘开心,鸡鸣五更,我悄悄起身走到厨房,我想下一锅面条,帮全家做顿早餐。我经常看娘做,我以为我大概学会了。
水开了,一屋子热腾腾的雾气。我笨拙地爬上灶台,从墙上悬挂的筷桶里抽出一双筷子。面在水里上下翻腾,我用筷子捞了一下,面线从筷子上滑下来。对!娘说过,面会从筷子上往下滑时,就是熟了。
我激动不已,赶紧从竹碗橱里拿出那只彩绘鸳鸯图案的海碗(娘最喜欢的),我要给娘盛一碗我亲手下的面条,然后把娘叫起来,告诉她:您瞧,您的小云儿已经长大了!娘会多么惊喜啊!
可是那些软软的面条总是和我作对,捞起来又滑下去。我急得心砰砰直跳。好了,终于被我卷起来一大撮,我就要成功了,滚烫的面条和着汤汁被我提出了锅,可是它们最终没能进入碗中,它们滑下来,全落到我的另一只手上。疼痛让我嚎啕大哭,更为了我这失败的尝试,直到娘披着未及梳理的长发冲进来,把我拥入怀中。
麻油并不能阻止水疱的生长,娘的眼泪却有清凉与镇痛的作用。烫伤的地方过几天就结了疤,我很快就忘了疼痛,可是娘却还会很久地看着我的手发呆。我对娘说:“娘,您别发愁,过不了多久,爹一定会来接我们。而且云儿很快就会长大了,很快就能帮娘亲了。”娘只是抚摸着我的头,搂着我叹气。我猜不准娘是不是因为思念爹爹而难过,也许是,也许根本不是。
娘的心事我猜不透。四方乡邻没有人不羡慕我们岳家,他们都说爹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能娶到娘这样天仙似的美人。有说她像观音的,也有说像西施的。我特别自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比娘更美的女人,我觉得她比画上的嫦娥还要漂亮。
娘高兴的时候,喜欢逗我开心,她伸出又细又长的手指在我脸上画圈,一边说:“恩,这一双眼睛像娘;恩,这一对眉毛也像娘。”我不高兴了,“娘,我是男的,我要像爹。”娘哈哈大笑起来,说:“一千年的老话,会生儿的,儿生像娘,会生女的,女生像爹。”
要是娘天天都这样笑该多好!很多时候,我把娘的伤感归咎于那些侵占我们家园的金人,如果不是他们,爹又怎么会走?我恨死了金人,有一天我对娘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像爹一样,练一身好武艺,把那些金人统统赶走。”
娘却变了脸色,捂住我的嘴,“小孩子不许胡说,只要娘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去打仗。”因为娘不在了吗?现在我终于还是成了一个军人,我的剑已经充满了杀气,架上的双枪沾满了敌人的血,当我跃上战马,我早已不是懵懂少年,我是没有人不畏惧的对手。
军旗在夜风中轻轻飘动,我走向旗杆,拔出宝剑。每一次仰望战旗,我都抑制不住心潮起伏,只有军人才知道,战旗意味着什么,它是多少英烈用热血浇灌的信仰,它是无数男儿生死捍卫的图腾!
军营是我的家,我和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共同组建的家。在这里我学会了坚强,这里没有人相信眼泪。其实更早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是娘让我懂的。
那一天,我一直坐在村口等到日落,等到远山传来狼的低嗥。娘一去不回。我不相信娘会丢下我。奶奶来寻我,她枯树般的手抹着浑浊的老泪,我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记得她斩钉截铁的那句话,“家门不幸,云儿,从此再不要想你那狐狸精娘,跟着奶奶,咱好好过日子。”
娘成了狐狸精?我现在当然明白狐狸精的意思,我越是明白,越觉得奶奶把词用错了。娘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是仙女的理由,不是狐狸精的理由。但无论如何,我知道哭泣总是无用,我宁愿相信娘选择离开我,是因为她认为我已经长大了。
爹从来没说过娘是狐狸精,他选择沉默。我很害怕爹沉默的样子,当他忽然怔怔地盯着我时,我总怀疑他从我的脸上想起了娘。
今天王忠臣走了以后,爹对我说:“不许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觉得爹说这句话真是多余。我还有谁可以说?奶奶已经死了,她看不到我的愿望树会开花。
但我没有反驳爹,我习惯了爹对我说不许,他对我的要求,通常都会包含这两个字,不许起得比别人迟,不许跑得比别人慢,不许写错别字,不许喝酒,不许喊累,不许怕疼,不许失败……我知道他都是对的,否则我也不会变成赢官人。
在这座军营里,我一直忠诚地遵守着爹的规则,包括在爹大喜的日子。
阳光灿烂的天气,爹满面春风地对我说:“云儿,你要有新的娘亲了,以后,你要像对待亲娘一样孝顺她,尊敬她。”我一个劲地点头,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惶恐。
许许多多相识不相识的叔叔伯伯们前来道喜,我也钻到人群里,我好想看看我新的娘亲是什么样子。突然有一个不熟悉的叔叔一把把我拎出来,揉着我的脑袋,高声对爹笑道:“岳统制好福气,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大个儿子啊!”
大家的视线被引向我,我看到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尴尬万分,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爹微微一笑,对那位叔叔说出了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句话,“我倒是想有这福气,可惜你不知道,云儿是我养子。”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爹爹,人声和鼓乐我都听不见了,爹的话在我头脑里爆炸,他说什么?我是他的养子?叔叔笑嘻嘻地对爹说:“怪不得,我说这小官人长得也不十分像你。却是难得这般俊秀。”我闭紧嘴巴,我是真的不会说话了,我又听见娘在哈哈大笑:“会生儿的,儿生像娘……”
红烛高烧,喜气洋洋。我趴在堂屋外面的窗台上,心里一片空荡荡。我忽然听见了奶奶的声音,她的腰背因为长年风湿病的侵袭已经佝偻了,拐杖重重地击向地面,好象在发怒,“鹏举,你给我出来!”
爹默默地走出来。我没有料到,奶奶猛地抬起手,打了爹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吓坏了,爹一下跪倒在地,“不知孩儿何事触怒娘亲?”
奶奶的话音颤抖着,“畜生,你怎么可以说云儿是你养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孩子?!”爹的脸色煞白,“娘,孩儿也是没办法,孩儿是不愿意家丑外扬啊。”
奶奶颓然地跌倒在椅子上,老泪纵横,“都怪那个杀千刀的狐狸精刘玉莲……”
我心如刀绞,我可怜的爹,我可怜的娘啊!我推开门,在爹诧异的目光中跪在他身边,我急切地对他们表白:“奶奶,您不要怪爹爹,云儿不在意,云儿不难过,云儿愿意做爹的养子。”
奶奶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搂得紧紧的,她的眼泪鼻涕揩了我一身,“你听着小云儿,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奶奶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岳家嫡亲的长孙。将来哪一天,奶奶这把老骨头归了西,我是谁也不要,只要鹏举儿子和我乖孙云儿替我扶柩送葬!”奶奶的心愿最终是实现了,去年秋天,我和爹赤着脚把她老人家的棺木抬上庐山,让辛劳一生的她在青山绿水间休息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在春宵躲进马棚。那儿有我的亲密伙伴“踏雪”,那时“踏雪”还没有长成高大的战马,它还是一只小马驹。
它温柔地卧在柴草上,任我靠在它怀里。它又长又密的睫毛蹭着我的脸,它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弄得我的脸上痒痒的。爹为我找了一个新的娘亲,但最后的结果,我连亲爹也失去了,我变成了爹的养子。可我知道“踏雪”还是会羡慕我,因为“踏雪”是个孤儿。
在我快要恍惚睡去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壮实的人影出现在马棚外面。我本能地惊跳起来,“爹!”
爹把我从“踏雪”身边拉起来,“回屋去睡吧。”他的声音淡淡的,我听不出他有没有发怒。爹好象不知道再和我说什么,他转过身,就要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踏雪”忽然打了个响鼻,站起来,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闪念,我牵着“踏雪”走出马棚,“爹爹!”我叫住他,爹回头看着我,我鼓足勇气大声说,“爹,我想和你去军营,我要从军。”
爹吃惊地看着我,半晌,他轻轻地说,“‘踏雪’还是个小马驹。”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男孩子,可是那天晚上,我表现得十分脆弱,我竟然扑进爹的怀里,放声痛哭:“爹,你带云儿走吧,我……我不想失去你!”爹把我搂紧了。从此,我成了军营里年龄最小的士兵。
我的手指拂过剑身,我知道我为什么毫无倦意了。王忠臣的话我听得一字不漏。娘此刻就在韩世忠营中,离我不过百里。“踏雪”一定竖着耳朵在等我召唤,它几个时辰就可以赶到那里。可我懂得我必须忍耐,起码我要找一个看似平常的理由。
竟然有轻微的呼吸声出现在我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我对声音有天生的敏锐感觉,无论是远处的马蹄声,还是两军阵前,对方抽出兵器时淹没在喊杀声里金属微小的撞击声,都不可能逃过我的耳朵。
“是谁?”我低喝,我的剑尖已经在特定的方位,如果需要,可以在瞬间出手,直击对方的要害。一声长叹,“是我。”爹从树影里缓缓走出来。
“爹爹军务繁忙,还未休息?”我向爹爹施礼。爹看着我说:“我给韩世忠将军写了一封信,是关于眼下战局的看法,想和他讨论讨论。”天!我有没有听错?我要的理由这么快就有了?爹心里究竟是疼我的!
我竭力保持着平静,“爹可选定下书人了?”爹似乎在夜色里微笑了一下,“若你不想去,我让郭大马勺去。”“不,我想去!我马上去!”我迫不及待地说。
我把手指按在唇上,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这是我呼唤“踏雪”的方式,听到我的哨音,“踏雪”就算是睡梦中也会醒来,意气奋发,和我一起驰骋。
爹说,“等天亮再走吧。”我摆摆手,笑意写在脸上,“爹不是教育我,军人速度最重要吗,我现在启程,天亮即可到了。”
我忽然觉得还有一句话要对爹说,我冲过去,搂住爹的肩膀,“云儿谢谢爹!”爹的嘴角却是苦涩的笑容,他拍拍我的手,眼中神情复杂。当“踏雪”像一团火焰在我眼前跃动时,我听见爹在我身后大声呼喊:“云儿,别忘了早点回来!”
哦,月亮知不知道,星星知不知道,那在夜色里急驰的英俊少年,他的愿望树,一树灿烂,一树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