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夜观灯,自李唐来已成习俗。
各家各户将制作的花灯,或悬于屋舍,或挂在树梢,或赠予知己。亦有手艺匠人花费无数时间、心血,将精心制作的花灯用作灯会展示,以期获得“灯王”称号,好为自家铺子来年增添几分生计。
某些沽名钓誉的世家公子小姐,也会参加此次活动。一是借此机会一展才华,二则借花献佛,将花灯赠于心上人。
(一)去年元夜时
时年,恰逢元夕。一高门大院中。
“阿姊,听说今年灯市可热闹了。咱们……”一个软糯的童声说道。
“灯市哪年不热闹了?”未等话完,便被女子清冷的声音给打断了。
只见一间清幽雅致的房中,一豆蔻年华的女子正在绣架旁做着女工。此时,一个梳着两髻的小小少年正扯着女子的衣角,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
“阿姊,宣儿知道你最好了!”小少年边说边摇着女子的衣裳,一副讨好的模样。好半晌,见女子仍在刺绣。他又说道,“好姊姊,去年你都帮我猜了一盏花灯呢!”
听到少年的话,女子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一年前,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场景……
平日里不算热闹的街道,因为灯会的到来,被布置得仿佛换了一张面孔。街道两旁的商铺,树木,都挂满了花灯。一眼望去,简直成了灯的海洋。从形状上来说,圆的,方的,椭圆的,动物形状的……从排布上来说,单个儿挂着的,两两相对的,串成一串儿糖葫芦似的……从图案上来说,有仕女图,山水画,题画诗等等不一而足。真真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整条街道被数不尽的花灯装点得好不热闹!
街道两旁摆了许多临时小摊,一些小贩正高声吆喝着,“包子,热腾腾的包子呦!”“客官,看盏花灯么?猜对灯谜,免费送灯啊!”“快来看啊,胭脂水粉,漂亮首饰……”
女子牵着不过五六岁的弟弟,好不容易躲过了一大群丫鬟婆子的视线。两人在花市上逛得好不快活!一会儿看看这个发钗,一会儿摸摸那个花灯。更有甚者一人还买了一个面具,戴着在街道上东走西逛,偶尔还恶作剧的相互捉弄一下子。
“花灯王争夺开始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一群人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朝着一个方向挤去。人群中不知是谁撞了她一下,等她好不容易站稳,却发现她把弟弟弄丢了!
“宣儿,宣儿……”她惊慌地叫着。四周好像突然暗了下来,灯光再亮,她却看不到那个戴着小猴子面具的小人儿。四周好像突然静了下来,人潮喧嚣,她却听不到那个甜甜喊她“阿姊”的声音。
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姊,你看我的老虎灯!”一看到来人,她立刻蹲下来,抱住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好半天过后,她才生气地说道:“该打!真是该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一个人走开!”打了好几下,直到小孩儿的哭声响起,她才有些平静下来,正心疼时。“呜,我的花灯……”小人儿泪眼汪汪,看着手中的花灯好不伤心!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小心碰坏了他的那个老虎灯。
无奈跟着弟弟,她来到了街市边缘的一个小摊前,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点亮的花灯下,他一身青色长衫,一手执笔,正在书写着什么。
“哥哥!这是我阿姊!”宣儿朝他喊着。听到声音,他抬头看来,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看得好些不像话的少年。若不是那身长衫,怕是有不少人会将他认作女子。
“看来你阿姊找到你了,下次可别一个人乱走了!”他温柔地说道。
小人儿却没再说什么,睁着一双大眼睛在摊位上找着自己要的老虎灯!搜寻一圈未果,他有些难过的望向女子,眼中有着无声的控诉。
带着几分心虚,她只好开口:“公子,请问你这里还有没有之前那样的老虎灯?”
“嗯?”视线几不可察的从二人身上快速扫过,瞬间有几分了然。“倒是还有,不过这盏只作灯谜……”他有几分迟疑地说着。倒不是他不愿给,而是此乃花灯会的惯例。
“那小女子便猜上一回吧!”见此情形,女子说着,示意他说出灯谜。
少年带着二人来到另一边解谜之处,指着花灯下方的谜面念道“曲终青衫湿(打一成语)”
“谜底可是乐极生悲?”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姑娘大才,小生佩服。”一边说着,他便将那个老虎灯取下递了过来。
稚子心性,拿到了花灯的小孩儿高兴得就要离开。“姑娘请留步。”这时,少年走到先前所在之处,拿起毛笔,在一盏花灯上勾勒了几笔,瞬间变成了一幅月下仕女图。仔细一看,那女子神态颇有些同眼前之人相似。“赏灯之节,姑娘何不提盏花灯?此处甚偏,便是当作照明也是好的!”说着便将那盏花灯送了过来。
女子接过花灯,低垂着头没有言语。一旁的宣儿却是开心的拉着阿姊离开了。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身后的少年看着女子接过花灯,脸颊不自觉染上了一抹红晕。
(二)月上柳梢头
“阿姊?阿姊?”宣儿叫了好几声,才将陷入回忆中的女子拉了回来。“你最近怎么了?不是一个人呆在绣房,就是像这样发呆?”
女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落寞,却是没有回答。“宣儿乖,让别人带你去逛灯会吧!”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心神放到眼前的绣品。
“那好吧,我找永叔哥哥去。让他帮我猜一大堆花灯回来!!”宣儿说着便开心地跑了。
听到这句,女子一个不小心刺伤了手指。望了望手上的血珠,不由得又发起呆来。
去年元夜后,从那灯上所留的落款得知那少年的名讳:永叔。不消多打听,那少年却是颇有才名。幼时丧父,同母亲二人前来投靠叔父。家中虽是清贫,但其母亦是大家闺秀,自幼教读诗书。叔父对其也是关怀有佳。不过十六,却已能作出锦绣文章。
说来也是巧合,那日的灯会,他也只是出来赏灯散散心。却不知怎的恰巧遇到那小贩有急事,出于好心,他便帮忙看顾一下。怎知却遇上这姐弟两人?大概便是上天注定的相遇吧!
后来,女子一次有意前往书斋,果真再次遇见了那少年。她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看到他同伙计说着关于抄书的事宜,抬头发现她的一瞬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又有些许尴尬地转过身。不知为何,她竟觉得那个表情有几分可爱。大概是好看的人,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不显得难看!
出了书斋,她有些无趣地闲逛。意外的发现他竟没有离去,悄悄在离她甚远的地方跟了许久。无端的,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甚至还破天荒的坐在大厅里听了一回说书。只是那个说书先生的故事,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的心神只在身后某个角落了。
后来的日子里,两人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隔三差五的会在书斋、茶肆待上一天半天。依然是没有过多的言语,但是彼此的眼神中却隐藏了外人不足以道破的玄机。有时他会在书斋、茶肆与人交流偶然所得的佳句,可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是特意说给她知道的。
偶尔从她家门前经过,他会刻意放慢步子,期待能看到那个清丽的身影。而他并不知道,许多次听到他路过时的声音,她就在一墙之隔的院中,悄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果在街上遇到,他们会装作若如无其事的样子,可背过身后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忍不住回头望了又望……
一次,他和学院里的几名同窗前来府上拜访。路过花园时,他只是悄悄往里看上一眼,心中便觉得甚是欢喜。前厅里,他谦逊有礼,才思敏捷,试图在这位大人面前留下良好的印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真得到了极大的赏识。当天晚膳时,听到父亲口中对他的赞誉,“以永叔之心性,他日定能闻名天下。”她高兴得恨不得多吃下几碗饭。
可再多的赏识和赞誉终究抵不过门户之见。
望着眼前沾了血污的鸳鸯戏水刺绣,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小院中,柳树才吐新芽,花灯高挂,转眼月已至梢头,又是一年元夜时……
(三)泪湿春衫袖
鞭炮声声,唢呐阵阵,整条街道铺满十里红妆。百姓们对此盛景很是新奇,纷纷前来围观。
“这林府可真是大手笔啊!瞧瞧这场面!”
“那可不是,林家和朱家都是咱城中有名的大家族啊!”
“朱家小姐才名远扬,那位林公子可真是好福气啊!”
……
街上到处都是老百姓的议论,可轿中的女子却恍若未闻。只在花轿行至某个书斋时,轿帘微微掀开一角,看了空无一人的书斋一眼,女子俯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可没人知道的是,就在轿帘落下后不久,从书架旁走出了一道伶仃的身影。一直凝望着轿子消失在了街道,良久,才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去。
三日后,少年独自离家,赴京参加科考。
次年,朝廷恩科取仕。榜文昭告天下时,无人知道,湖州某个深宅大院中,有一女子亦在关注榜单。令人失望的是,并没有从中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又三年。某一日,在京无依的少年突然收到一封家书。拆开看后,少年将自己关在屋内几日没有出门。没人知道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堆字迹娟秀的书稿。
当年科考,少年再一次落榜。可此时,少年的名声早已传出。后来,他拜得当朝重臣为恩师。
又一次科举,他连获解元、省元。及至殿前面试,最终二甲及第。
此后,他迎娶了恩师之女,入朝为官。倾尽一番才智,只为报效家国。
多年后,他外出赴任途经湖州,恰逢元夕。
站在灯头辉煌的街头,他记起那封来自宣儿的家书。信中讲述了她短暂的一生,自从那年元夜时初遇,他便成为了她的劫。她为了与他遇见,一次一次的去书斋借书;她为了读懂他的诗词,每天每天的看书做诗;她为了离他更近一些,总在每天的晨曦和傍晚去临近街边的花园;她为了他能前去参加科考,不仅求了父亲私下支助他,还答应了与林府的联姻……
可是,她只在林府待了不到三年。再后来,他们接到的便是她病逝的消息。整理身后物品的时候,宣儿发现了那堆书稿和着一张月下仕女图。原本林家是打算一并烧了,可他悄悄的托人带给了远在京师的他。那些诗稿中,包含了她诸多无人可知的心思和无人可诉的情思。
明月高悬,灯火次第。街角尽头,一个稚童牵着一名豆蔻少女由远及近地缓缓走来。他看到她脸上洋溢着极其明媚的笑容,不知为何,他的泪水便那样滑落了下来。
旁边一群小孩儿提着花灯,在街上边跑边唱着: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