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家的家具普遍比较低,比如桌子、床等,因为那时候的人们习惯席地而坐,家具矮一些比较方便。
这个家里没有女性,住着两个单身汉,家居布置显得有些凌乱。项梁还没有回来,项羽走到条几旁边,盘膝坐下,呆呆想了一会儿前途难测的青春,听见外面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知道是叔叔项梁回来了,赶快站起来,倾前跪下,把长袍的前摆压在膝盖下,坐在后脚跟上——这是贵族式的坐姿,也是有礼貌的一种坐法。
平民出身的刘邦就很不喜欢这种矫揉造作的坐姿,他喜欢大大咧咧地伸直两条腿坐在地上。此时的刘邦因为触犯秦律,正躲在老家沛县附近的一座深山里,准备点燃一堆篝火以御入夜的清寒。在不久之后,他将会成为项羽命中的克星。
项梁今天的脸色有些怪异,既凝重又兴奋。今天,郡守殷通召见他了,说秦帝国已经朝不保夕,准备起兵对抗政府,让他和一个叫桓楚的人统领军队。桓楚和刘邦一样,因触犯秦律,此时也藏在深山老林里与野兽为伍。项梁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说此事必须慎重,还须明日再议。
叔侄二人相依为命多年,项梁知道侄儿耐性不好,像个惜字如金的大书法家一样,把白天里受殷通召见的过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然后压低声音,和侄儿说了一些太史公没有记载下来的话,最后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这声笑声中,秦帝国的黑夜正式降下了墨色大幕。
此刻,与项羽年龄相仿的二世皇帝正在皇宫内为今晚要哪个宫女侍寝而发愁。这一夜,脂粉堆里的他和枕戈待旦的项羽同样亢奋。
次日。
灰白色的天空飘着几朵乌云,像一张被揍出了几块黑青的脸。老天像藏了一些私房钱的妻管严丈夫,被河东狮老婆吊在半空严刑拷打,追问私房钱的去向,被冷风抽打几鞭就淅淅沥沥掉几滴泪。
项羽站在郡守公署的庭落正中,肩头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身体微微颤抖着,雨水顺着悬在身体左侧的长剑剑鞘缓缓淌下,一滴一滴滴在他心上,像两军交锋时的战鼓。庭落的围墙边有几棵四五丈高的杨树,半黄半绿的叶片在雨中沙沙作响,声音传入耳中让他很不舒服,感觉像有人在用长长的手指甲抓挠沙石。他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不知道如何才能掩饰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在庭落中那几个带甲武士的注视下,这种不适感尤其强烈。在他生命的最后六年里,他一直没有学会如何伪装自己——当然,这是后话。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项梁从公署正厅走出来招呼他进厅。他深深吸口气,平静了一下紧张的心情,不疾不徐地向厅门方向走去,步伐大但是不均匀。叔侄二人相距一两尺时,项梁低声说了一句:“可以了。”项羽的喉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看见项羽进门,殷通咳嗽两声,清清喉咙,挺直腰身,摆出一个高级公务人员应有的威仪。殷通是郡守,官从三品(也有人认为是四品),帝国政府配给他的官服是绿色的,今天面见项梁叔侄,他穿的就是绿色的官服。他已打算脱离帝国编制,割据一方,本来不必如此穿着,但由于久居官场,出于地位上的优越感而导致的惯性心理,今天他依然穿着帝国政府配给的官服会客。
刚才在与项梁的会谈过程中,他再次问到了桓楚的下落,项梁说只有项羽知道桓楚的藏身之地,所以他才让项梁出去叫项羽进来。
郡守公署中不乏高大魁梧的武士,像项羽这么高的人却不多见,他一进厅门立刻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殷通正要开口问话,与项羽的眼神一接触,猛然间察觉到事态有异。他在官场中混迹多年,能做到一郡之守,自然有洞悉人心的本领,一看到项羽焦躁而兴奋的眼神,他浑身毛孔一紧,立刻想在第六感的驱使下高喊来人。
遗憾的是,当他发现危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刚刚张开口,只觉得颈下一痛,紧接着头颅就重重摔到了地上。据说刀够快的话,人头离开躯体后会有二十秒左右的直觉。殷通的人头惊讶地看着厅外秦二世元年九月的秋色,天与地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厅内的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庭落里的卫士居然一无所知。项梁快步走到尸身旁,解下尸体上象征着身份的腰带,系到自己腰间,然后找到郡守的印信,挂在腰带上,一手提着殷通的人头,带着项羽向厅外走去。庭落中的武士见状大惊,一边尖声呼叫同伴,一边纷纷围攻而上,项羽猱身扑前,手起剑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会儿工夫就杀了几十个人。郡守府中其他人心胆欲裂,争先恐后趴在地上以示臣服,很长时间都不敢抬头。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