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城的东边，也就刚刚进入崇文门里，有很多朝廷官署，其中一个就是所属兵部的会同馆，主要是用来接待兵部递交军文的地方，也就是这里，令狐过和小奕见到了名满天下的内阁大学士挂兵部尚书孙承宗。事实上，根据大明体系，而今兵部尚书为崔呈秀，只是由于孙承宗为帝师、东阁大学士挂兵部尚书头衔，掌握最有战斗力的边军，因此论背景、论资历和实力，崔呈秀都不能和孙阁老相提并论，因此崔呈秀在兵部衙门办公，孙阁老则使用会同馆作为其行政辖地，遥控蓟镇大军。
此时刚好辰时，令狐过见那孙阁老虽六十左右，却毫无半点老态龙钟之气，反而面唐发亮、剑眉利须、双目有神，说起话来十分洪亮，“元素曾对老夫说，他有一好友，武艺高强、相貌俊俏、又才华横溢，看样子真是名不虚传。”
令狐过心想听闻孙承宗威望很高，深得人心，但不像袁崇焕这般随和，听他出口直呼袁崇焕的表字元素，摆明是刻意显示他是袁崇焕的上司，令狐过本是江湖中人又带着傲骨，于是轻轻拱手：“孙阁老过奖了，袁大哥说孙阁老有要事交代，因此请在下走一趟京师。”他刻意用袁大哥而不是袁大人，自称在下非草民或小人，就是为了让孙承宗明白，他并非朝廷中人，不愿受朝廷礼节所制，若不是为了袁崇焕，他根本不会进入兵部见孙承宗。
孙阁老看了看旁边的小奕，目光由威严变得慈祥：“这位想必就是小奕姑娘了吧？听元素说，宁远大捷，你和令狐公子奋勇杀敌，立下汗马功劳。看你这模样，应和我孙女差不多年龄，竟能立此大功，真是巾帼英雄。”
小奕想不到孙阁老这样赞她，不由脸上一红，忽然想着若是，料不到孙阁老在她没开口之前就说些让她喜出望外的话：“小奕姑娘不仅是女中豪杰，还深明大义，将镇帮之宝万人敌借于令狐公子，以致元素大破鞑子，老夫甚是感动。他日事成，老夫必修书一封送与贵派掌门，向其致谢。”
小奕心里好是欢喜：“若是孙阁老出面修书，或许唐门掌门会放过令狐哥哥一马。只要不用追杀令狐哥哥，他要我帮他做什么事，只要不违反天地良心，就算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一旁的令狐过心里却不是滋味，“看来这孙阁老很不简单，不像袁崇焕那样光明磊落、肝胆相照，说什么修书致谢，还不是想我们帮他办事的交换条件？若是如此，孙阁老未免小看我令狐公子了。即使没有这所谓书信，看在和袁大哥的交情，我也会义不容辞。至于唐门谢罪，我根本不怕。” 只是看到小奕喜上眉梢的样子，他也只好说道：“孙阁老客气了，还请孙阁老明示，力所能及之下，一定帮忙。”
一句帮忙完全让孙承宗体会出令狐过的傲气，帮忙而不是遵命，只是这孙承宗一来为人也算豪迈，二来确是有求于人，因此也不和令狐公子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令狐公子果然是侠客中人，直言直语，令狐公子可否听过萨尔浒之战？”
一听到萨尔浒之战，任何一个大明男子都痛在心上。这是万历四十七年，十二万明军和女真于萨尔浒地带大战，结果被女真鞑子屠戮。明军四大将杜松、刘綎、马林和李如柏全部不敌，杜松、刘綎全军覆没，死无葬身之地，马林虽然逃脱却在三个月后的开原战中殉国，而另一大将李如柏畏敌而退因此备受指责，明军最高指挥官杨镐下狱至今。由于明军在萨尔浒一战中诡异般地完败，除了说女真不满万、满万则无敌天下之论外，好些人怀疑明朝有内奸，两年后李如柏自裁，有人说他以死明志，更多的人说他勾结女真、以致明军大败，因此担心朝廷查到他头上就畏罪自杀，只是朝野并无实据而不了了之。
“这是朝廷的事情，若想查出内奸，东厂锦衣卫，就算孙大人的兵部也大有能人，何必托袁大哥找我这个江湖中人查？” 令狐过心想，是否有女真间谍已经不重要，关键是朝廷上下一堆废物，以绝对性的优势还赢不了女真鞑子，用个间谍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实在可恶。袁大哥宁远保卫战，以少胜多，击毙了女真鞑子努尔哈赤，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孙承宗历练官场三十年早就看穿人情世故，于是说道：“令狐公子确实直爽，实不相瞒，东厂锦衣卫，就算兵部也是酒囊饭袋居多，所以才冒昧向元素请令狐公子入京帮忙调查女真间谍之事，而且这不仅牵涉到萨尔浒之战的真相，还有可能危及到当今社稷，或者说当今皇上的安危。更重要的是，我怀疑朝廷有内奸，而且极有可能涉及到最高官员，否则当日萨尔浒之战也不会败得如此惨。你知道吗，此次宁远之战，朝廷之所以不发一兵一卒，除了党争之外，更重要的是，女真这次出兵十分突然，关内援军没有做好准备就出兵，而且女真对大明动向安排十分清楚，居然探出宁远是孤城，而且断定关内短期不会出兵。所以，这次若不查出女真间谍，他日难免元素会像杜松将军、刘綎将军般遇害。我相信女真间谍在京师不是一两个这么简单，而是一个庞大且渗透到各部的间谍网，且不说东厂、锦衣卫、兵部，甚至我的蓟镇兵内或许也藏着女真间谍，因此老夫不敢使用公门中人去调查这件关乎大明命运的事。因此我想找一个与公门无关的人去调查此事。”
令狐过心想：“这孙阁老好狡猾，明明是想找我帮忙，却说成若不出马，明日受害的是袁大哥，这样我就没有推脱之词，不过他的也并无道理，我一上船，就被人暗杀，若非命大，恐怕早已归天。” 令狐过想了下说道：“在下只是一个江湖草莽，就怕会让孙阁老失望。”
“第一，我相信元素不是奸贼，他信任的人就一定值得我信任。第二，我相信以令狐公子的才华，必能查出内奸。” 孙阁老微笑说道。虽说这话带有恭维之意，但令狐公子听起来甚为受落，他本是高傲之人，喜欢被人欣赏，好些时候就为了一两句好话而出面。
“我在各部甚至鞑子那里也有密探，得知鞑子有一绝密计划，会在端午时候动手，但具体细节不清楚。会不会是针对当今皇上？本来每年皇上都会在承天门和百姓同乐、庆祝一番，或许这是鞑子间谍的目标计划？若是如此，那就好办。近年来，国家动荡，老夫已然建议皇上这次端午节不要大张旗鼓庆祝，在宫里简简单单过，宫内守卫森严，若是一般行刺，老夫不担心，就怕最高处有鞑子间谍。”
“最高处有间谍？” 令狐过和小奕对视一番，但听孙承宗说道：“我密函元素，托他暗地请你入京，想不到一路上令狐公子都被追杀，看来满朝文武都没有值得老夫信任的人，所以才想请令狐公子帮忙从萨尔浒之战的内奸查起，将鞑子间谍以及朝廷内奸网络一网打尽。”
“萨尔浒之战间谍，鞑子在京师的庞大间谍网，朝廷高层有内奸，端午节时危害大明社稷。” 一条逻辑链即刻浮现在令狐公子的脑海里，“只是这萨尔浒之战已经发生了十年，相关人士或入狱或逝去，如何调查？”
孙承宗说道：“你听到的萨尔浒之战应该是这样吧，万历四十七年，朝廷以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集天下精兵含杜松、刘綎、李如柏和马林共十二万人，对外号称四十七万。杨镐纸上谈兵，以致让建虏集中兵力，逐个击破。先是西路军杜松率精兵三万，在萨尔浒与努尔哈赤相遇，杜松轻敌自大，让全军点亮火把，结果敌暗我明，三万精锐惨成女真箭靶，杜松身中数箭阵亡！北路军马林与女真相斗，不敌而崩溃，匆忙中部队陷入沼泽地，女真就像打围猎一样把明军包围起来，肆意射击，几乎将全部后退明军射死在原野上，马林仅带数人逃出包围。南路军主帅李如柏为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之弟，堪称虎父犬子，闻到杜松溃败，狼狈撤军却能全身而退。东路军主将为万历朝最大猛将刘綎，十五岁随父从军，无论在缅甸、朝鲜还是播州，皆所向无敌，担心头功落在杜松手上，于是孤军深入女真腹地三百里，结果被围歼。萨尔浒之战历时五天，鞑子击败大明精锐，大明损失五万人。万历爷听到萨尔浒兵败，掩面大哭，满朝震动，留下女真不满万，满万则无敌的传言。令狐公子、小奕姑娘，这就是外人说的萨尔浒之战，对吧？”
令狐公子和小奕点头称是，“只是孙阁老和我们谈萨尔浒之战，必然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
孙阁老让令狐过和小奕走到桌子边，上面摆着一张辽东地图，地图上，尤其沈阳、抚顺、清河、开原、宽甸、萨尔浒、赫图阿拉等地密密麻麻写满了当时的兵力时间，可见孙阁老为了研究萨尔浒之战做了大量的工作。“萨尔浒一战，我军议定思四路进兵，围攻鞑子都城赫图阿拉，却被努尔哈赤集中兵力、逐个击破、大获全胜。那些事后诸葛的人都说杨镐不懂用兵，加上杜松刘綎贪功冒进才有这惨败，但若是熟悉军务的人，就会觉得朝廷战略虽有冒险之嫌，但并非一无是处。黄嘉善和杨镐制定的作战计划参考了当年刘裕北伐，当年灭后秦之战中，刘裕兵分六路，其中有三路打到关中外围，另外三路为偏师佯攻，而后秦大军的战术就是努尔哈赤所采取的，选择集中兵力，分两路重拳迎战，却被刘裕大军拖住，而刘裕的第三路大军则趁机猛攻长安，以致后秦军队首尾不能相顾，不得不放弃进攻，回兵防守以致全线溃败。由此可见努尔哈赤此战胜得十分侥幸，依老夫所想，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从上到下都有女真间谍！”
“第一，努尔哈赤如何得知明军兵分四路，而且对我军主将、人马、时间和路线如此了如指掌？！我军主力为西路军杜松于，二月二十八日，率三万精兵，从沈阳出抚顺，沿浑河右岸入苏可素浒河谷，从西面进攻赫图阿拉城；北路军马林率二万兵马，亦在杜松发兵的同一天，经开原、铁岭，从北面进攻赫图阿拉城，为次主力部队。东路军为刘綎率一万二千兵马，于二月二十五日从东面宽甸堡做佯攻之态进攻赫图阿拉；南路军李如柏率二万五千人马于三月初一从清河堡出鸦鹘关从南部进攻赫图阿拉；而杨镐率两万大军在沈阳居中指挥，虽是出兵相应。这个作战计划，由杨镐在京制定，以密函方式当面交给万历爷，而万历爷和当时首辅大学士方从哲、兵部尚书黄嘉善商量，由于事关大明国运，就算司礼太监也不得而知具体作战计划。也就是说，该作战计划只有万历爷、方从哲、黄嘉善和杨镐知道。”
“孙阁老的意思是说，若是泄密，必然是这四个人中？”
孙承宗连连罢手说道：“老夫可不敢这么说。万历爷自然不会犯如此糊涂事情，而方从哲和黄嘉善虽然和老夫政见不同，但也不好说是勾结女真之内奸，方从哲是京师人，贯籍浙江，而今归隐在京师，至于黄嘉善则在天启四年病故，黄大人曾任宁夏巡抚，身先士卒打败鞑靼，不仅公忠体国也善于用兵。”
令狐过心想这孙承宗话中有话，一句“不好说是”可是模棱两可，那按照这意思岂不是杨镐最为可疑？孙承宗看到令狐过在沉思，内心明白令狐过在想什么，于是说道：“杨镐因为这场大败，本应处斩，只是万历爷一来念及杨镐当日在朝鲜抗倭劳苦功高，加上方大人为其求情，所以让其下狱至今。这些年，无论是明察暗访还是拷问，老夫都没有任何线索证明杨镐卖国。”
孙承宗再说：“即使本次路线、时间和军令被鞑子得知，可鞑子在短期内做到天衣无缝，轻而易举灭掉杜松、马林和刘綎三路大军岂不怪乎？令狐公子，你想一下，杜松将军于二月二十九日直抵浑河岸，此时杜松得知后金兵约一万五千人正于铁背山上界凡城修筑防御，这是后金都城赫图阿拉的咽喉要塞，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过了界凡之后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于是杜将军决定大军一分为二，两万兵马于萨尔浒山麓扎营，而将军亲率轻装一万余人渡过浑河，进攻界凡城下以北的吉林崖。世人都说，杜将军贪功冒进酿成大祸，确实杜将军冒险了下，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月初一早上，杜松将军渡河，但因辎重营渡河困难，被遗留在大军之后，鞑子于浑河上游毁坝放水，我军颇有损伤，但杜将军渡河后连破两个鞑子兵寨，可见将军之威力，随后全力攻打吉林崖。此时杜将军看到大批鞑子兵陆续到达，但已无法改变三万大军被分在浑河两岸的困境，无论亲率一万明军渡河往到萨尔浒大营会合，还是令对岸的二万明军渡河到吉林崖山下会合，都必定在渡河时被后金军阻击，于是杜将军继续强攻打吉林崖，虽未能攻下但也给予鞑子沉重打击。”
“申时阶段，天色渐晚，建酋努尔哈赤率军赶到，鞑子合共三万七千骑兵，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攻向萨尔浒二万明军大营，结果大营被攻破，我军争相逃命，全部溃灭。随后萨尔浒的鞑子和吉林崖的鞑子汇聚，约五万大军前后包抄杜将军一万人马。杜将军看似败局已定，但将军英勇，有杜太师之称，交锋时喜欢掳起两臂，乌黑如漆，持着金刀乱斩，身先士卒，部下多受其感染必浴血奋战，因此多次上演以少胜多的奇迹，此战从傍晚打到夜晚，鞑子数倍兵力居然不能击溃杜将军，可见杜太师战斗力多强，而且我大明男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鞑子骑兵虽然猛烈，但我军善于布阵，以偃月阵射杀鞑子或圆阵防守反击，而杜将军最擅长但就是遇弱不弱，遇强更强。”
说到这，孙承宗的眼露出一丝自豪神色，毕竟像杜松之类的名将，大明太少了，因此他用了杜松的外号“杜太师”来说之。“更重要杜将军当时留了一手，他留了两千兵马插于杜军和马林将军之间作为互报军机之需，因此马林将军得知杜将军遇围，这兵马就能汇合北路军救杜松，若是杜将军能熬到天亮，大军来至，反而能对鞑子进行反包围，一举扭转战局，所以萨尔浒作战计划看是凶险，但绝非毫无胜算，就算鞑子事先得知我军作战计划。”
“那为何杜将军令人点燃火炬，从明击暗，以致大军全军覆没，杜松本人更是让鞑子射成蜂窝？” 萨尔浒一战后，众人都说杜松有勇无谋，让人点燃火把意图和鞑子血战，反而酿成大祸，为此好些言官事后弹劾杜松兵败无能。
“令狐公子说的是！老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杜太师虽然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但也不至于连这作战常识都不懂啊？敌暗我明，自古以来只有死路一条啊！除非有。。。” 孙承宗叹气说道。后面的字，大家都很清楚，就没有再说杜松事了。
小奕问着：“然后下一个就是打马林了吧？” “对的，马林是马芳将军的儿子，马芳将军三代为将，父子兄弟先后殉国，堪称满门忠烈，但以事论事，马林效仿班超投笔从戎，却无大将之才，事以虚名。建虏早已探知北路军虚实和行踪，加之杜将军兵败，马林虽有两万多人，但早已成为惊弓之鸟，加上马林华而不实，军心已乱却不懂将其凝为一体而固守，反而分兵三路驻扎于尚间崖，结果让努尔哈赤逐个击破。马林得亲兵拼死保护，仅以数骑逃回开原，这下失去主将的我军更加混乱，不一会儿就全线崩溃，呜呼两万明军尸体弥满山谷，水流尚间崖，以致水为之赤！” 令狐过看那孙承宗激动到流泪，看出杜松和马林二人虽都为败军之将，但孙承宗对二人态度明显不同，一个称为杜松将军杜太师，另一人则直呼其名，看来孙阁老虽然在官场打滚多年，难免带有官场作风，但内心还是带着一些豪爽个性，对无能之辈颇为愤怒。
“努尔哈赤终于灭了两路心腹大患啊。”令狐过叹了口气，这两路是明军主力，被击溃后明军败局已定。
“不，这时候他只灭了一路心腹大患！” 孙承宗哼道，“马林也算是努尔哈赤的心腹大患？若非马林三个月后于开原城破时殉国，老夫真想参他一个庸臣误国！”
“若只是杜松将军殉国，那只能说萨尔浒之战大明败了，但不是完败！刘綎将军的殉国则是明军随后十年万劫不复的根源。若刘綎将军存活于萨尔浒之战，以他的英勇谋略，他日必能东山再起，灭建州复仇。努尔哈赤当然知道刘大刀的厉害，所以第三场大战是三战之中最难啃下的！”
令狐过也听说过，杜松勇健绝伦，出征萨尔浒之战时，于京师誓师出发，路过街边时，脱下盔甲，秀出一身战痕，满街百姓鼓掌喝彩，因此声名远播，但毕竟过于粗蛮卤莽，论谋略远不如刘綎。刘綎才是当时大明第一猛将，据说他在万历初年随着父亲讨伐九丝蛮，冲锋在前，挥动一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舞动如风，率先登城抓获蛮人首领，自此一战成名，世人称之为“刘大刀”。万历十一年，刘大刀征讨缅甸王南达勃因，大破缅军于姚关以南，并招抚孟养、木邦、孟密、陇川各土司，又曾参与播州之役、万历援朝战争，堪称常胜将军！南征北战，刘大刀威名让贼人胆战心惊！
“刘綎将军的人马最少，只有一万两千余人，本来的计划就是佯攻牵制建州，但将军一路无敌，二月二十五日出師，士兵多由南方兵组成，未能适应严酷气候，加上孤军深入，粮草也未能及时供给，但与阻击明军的鞑子骑兵相遇都大胜之。三月二日东路军渡过深河，与鞑子兵大营激战，东路军作战十分勇猛，击溃了托宝营，至少杀伤鞑子两千余人，到了三月初三，东路军已经距赫图阿拉约七十里，若是杜松、马林不败必然围歼努尔哈赤！” 说到这，孙承宗语气变得激昂，像是看到了扭转战局的希望，只是分秒中又从激昂变得悲痛。
“刘将军误以为杜将军大胜，确有意气之争，轻军前进时，遇到建虏四万大军，鞑子蜂拥四起，将刘綎军包围，好一个刘大刀面对数倍于己的鞑子，视死如归，连续击退了鞑子步骑猛攻。双方激战多时，刘綎大军虽人少且饥疲双至，但仍打得难分胜负。就算鞑子也很敬重刘大刀，从辽东传来的描述，刘将军虽深陷重围，但面无惧色，手舞一百二十斤镔铁大刀左冲右突让鞑子杀得人仰马翻，左臂中箭，又战，右臂受伤，仍鏖战不止。从自巳时战至酉时，被砍去半边脸颊，仍左右冲突，浑身是血，砍毙数十人，鞑子不敢接近唯有射杀，最后身中多箭，力竭而死。”
“至于李如柏，贪生怕死，毫无战意，所以南路军进军缓慢。听到西路杜松军、北路马林军相继战败，更是害怕！若是三月四日火速进军刘大刀会合，或能拯救东路军，且明军未必战败。此贼却急命回军，并大肆掳掠，鞑子偏师偷袭，竟然自身大乱，奔走相践，死者千余人。荒唐！他老爹李成梁年轻时也不失为一条好汉，兄长李如松在朝鲜打倭贼的时候更是英勇，想不到居然有这样一个鼠辈后人，家门不幸，大明不幸！”
众人沉默片刻，都为杜松、刘綎感到不值，尤其刘綎将军智勇双全，堪称当时大明第一名将。令狐过心想，据闻努尔哈赤生性凶残，萨尔浒一战将明军视为狩猎之物，不断追杀漏网之鱼，即使放下武器的明军都被女真鞑子砍头，难怪当日满桂、祖大寿等在宁远大捷后，哭拜萨尔浒阵亡的明军。
“令狐哥哥，小奕小时候，也听家师说过，刘将军是我们四川总兵，当年播州作乱却慑于刘大刀威名而不敢进犯四川。刘将军在四川的时候，训练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四川兵，战朝鲜，平播州，虽然他不是我们四川人，但我们都把他看成四川的大英雄。可惜这样的一个英雄好汉，却死于鞑子之手，真令人难过。”小奕说起刘綎的时候，一脸的崇拜。
“不！” 孙承宗顿时怒容满面：“害死刘綎的不是鞑子，而是奸人！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刘綎将军生性粗犷，得罪了好些朝中权贵。朝廷十万火急召唤刘将军，他只好匆匆带了五千名精壮川兵，从成都万里迢迢赴辽，你可知道，朝廷克扣军饷，以致大多南兵穿着简朴号衣，还没入辽就冷得直哆嗦，若非刘綎将军一柱擎天，根本进不了赫图阿拉，何况和鞑子血战？更可恶的是，刘綎将军因为于万历援朝之役中与杨镐结怨，结果被派往东路做偏师，且器械龃龉，又无大炮火器，兵少将寡，除了所部五千，就是另外七千杂牌军仓促征战，这可是为四路中最弱的一支，皆为杨镐刻意安排，好一个借刀杀人！”
令狐过叹道：“果然是奸人害国啊，刘綎将军以身殉国，而杜松将军则全军覆没。”孙承宗却摇头说道：“杜将军的确战死疆场，但不是全军覆没，至少有人活着！而且活着的人就是害死刘将军的间谍！”
令狐过和小奕诧异问道：“有人活着？”
“三月初三凌晨，东路刘将军已经距赫图阿拉约七十里尚未得知杜军、马军溃败之信息，但刘将军也并非传闻中的贪功冒进而是小心翼翼，按计划西路和北路军也应该到了赫图阿拉附近却不见踪影，将军顿时按兵不动。若是将军不再往前走，鞑子未必能赶来且全面围歼。此时却来了一个使者，自称是杜松亲兵，这人手持令箭，来到刘綎大营说杜将军已兵临赫图阿拉城下，敬请刘将军急速启营，共同夹击，必破建虏。”
小奕说道：“杜松将军已经阵亡，这个使者估计是女真间谍吧？” 孙承宗说道：“小奕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亲兵就是女真间谍，若老夫推断不错，他就是埋伏在杜松军里的内奸，而不是鞑子兵假冒，更不是降卒！努尔哈赤怎敢用一个新降卒？”
看到令狐过和小奕惊讶的神情，孙承宗说道：“刘将军这人啊，虽是智勇双全但也居功自傲，你知道他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吗？我是总兵，杜松也是总兵，他凭什么命令我！呵呵。” 孙承宗苦笑一笑：“到了这时候，刘大刀还是如此高傲，不过老夫倒是希望他当时能高傲到底，那就可以避过一劫。可惜啊，刘将军还是贪功所以才孤军深入，以致兵败。”
“孙阁老，您是说，这间谍最后说服了刘将军？”
孙阁老说道：“虽说刘大刀有贪功斗气之嫌，但能让一个百战不殆的将军深信不疑以致自投罗网，这间谍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第一，这间谍必是跟随杜松将军左右，深得杜松将军信任，且极有可能是刘綎将军或其左右所认识，否则岂能让刘将军相信？第二，大战时期，各军队设有一套保密传令方式，以免被敌人所用而陷入绝境。萨尔浒一战中，我军传达紧急军令用的就是令箭、口令和密码。行军布阵令箭肯定是机密，虽说杜将军全军覆没以致令箭极有可能落入贼人之手，但这间谍必然得知我军口令和密码，否则单凭一个令箭哪能让刘将军上钩。”
令狐过和小奕颇感新鲜，令箭和口令听说过，但密码还是首次听闻。孙承宗说道：“我军密码是在大军出发前，由各部将帅提前将兵力、兵器、粮草、敌情、战况、进军方向等讯息各约定一字以为暗号。萨尔浒大战之前，杨镐、杜松、刘綎、马林和李如柏约定了一首四十字的旧诗，不得令字重复，每字依次配一条与大将，本来每位各收一本密码译本，但是行军作战多为武夫，免得他们忘却，或者将译本交给幕僚查阅反而因此泄密忌讳，因此这一次就用古诗为密码，采取了反义。此次萨尔浒之战，我军用的古诗就是王维的《使至塞上》作为密码，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如若是杜将军在《属国过居延》盖印，就是说按兵不动；若是《归雁入胡天》处盖印，那就是是说围攻敌军；若是在《长河落日圆》处，就是救援信号；若是《都护在燕然》，那就是速速撤离，这种一反常态的密码，只有这五个人才能知道，或者他们在危难之处告知其亲信当面交给其他统帅。”
“能够得到杜松令箭、口令和密码的，只能是杜松最后时刻的亲信。”
孙承宗拿起一份文件交给令狐公子，打开一看，竟然是四个人的详细信息，孙承宗接着说：“据老夫这些年调查共有四位亲兵跟随杜将军出战萨尔浒，他们分别是杜黎、杜林、杜钟和杜蔡。杜黎，原名樊黎，陕西榆林人，为杜松同乡，生于隆庆元年，于万历六年随杜松投军；杜林，原名毕林，宁夏怀远人，生于万历五年，于万历十八年，杜松为宁夏守备时，投靠杜松跟其南征北战；杜钟，原名钟基，陕西安边人，也算是杜松老乡，生于万历二十二年，万历三十三年蒙古鞑子进犯河套地区，家人都被蒙古鞑子所杀，其被杜松救起而从军；杜蔡，原名冯蔡，浙江乌程人，生于万历二十年，其祖、父皆为戚继光的浙江兵，于隆庆二年追随戚继光北上蓟州，后戚继光被谗言中伤，浙江兵跟着被排挤，杜松于万历三十四年迁为蓟镇总兵，对其父赏识提携，其父病故后，冯蔡从军跟随杜松。总而言之，这四个人都跟了杜松至少十年，其中两个是杜松的同乡，一个为杜松所救，一个为杜松所提携。”
令狐过心想，在大明，很多将领为了收买人心、凝聚战斗力，时常会收一些兵士为养子或家兵，因此这些家兵都跟着主帅而姓，可见这四个人确是杜松嫡系，难以想象里面会有奸人。
孙承宗再说：“这四人在萨尔浒之战后音讯全无，众人都以为他们阵亡了，朝廷也给了相应的抚恤，可老夫总觉得事有蹊跷，十年间，老夫不断派人侦探这四人下落，尤其每年元日、清明、端午和中秋，都派人监视其老家，但都无异常，或许他们都在萨尔浒之战之战中阵亡了？希望他们是大明的英雄而不是间谍。”
孙承宗叹了口气：“萨尔浒一战后，朝廷确实做了些调查处置，内阁大学士方从哲得到郑贵妃的庇护，就说了句用人失察把责任推给了杨镐，检讨一下就轻舟过万重山，若不是后来的泰昌爷驾崩，说不定还是当今首辅。杨镐和李如柏受千夫所指，一个下狱至今，另一个两年后在京师自杀，至于是以死明志、还是畏罪自杀或者其他因素就不好说，哼。” 听孙承宗的语气，一副李如柏死不足惜的样子，唯一不忿的是，就这样让他死了，以致调查中断未免可惜，只是以朝廷官场大事化下、小事化无的风格，就算再怎么查也是不了了之。
“那杨镐怎么说？” 听到令狐过这么问，孙承宗苦笑说着：“老夫掌管兵部后，一直认为朝廷有鞑子间谍，而且极有可能通达高层，因此持续深入调查，对杨镐各种拷问，得到的结果也是不了了之。杨镐对于轻敌冒进、以及嫉恨刘綎让其兵少器寡，都一一承认，却坚决否认有叛国之事，事实上若以轻敌冒进、嫉恨刘綎以致萨尔浒大败，随后开原、铁岭、沈阳等沦陷，这些大罪已经足以将其处死，只是老夫一直想查出萨尔浒之战真正的间谍，所以才将其扣留在兵部大牢至今，只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从杨镐身上查出其通敌卖国的证据。但老夫足够理由相信，女真间谍已经潜入朝廷高层，正在策划一副颠覆大明的阴谋！” 孙承宗斩钉截铁说道，倒把令狐过和小奕说得面面相觑。
“鞑子之所以无敌关外，除了英勇善战，更是因为其善于谍战，努尔哈赤于三月一日屠戮杜松，三月二日击溃马林，三月五日斩杀了刘綎，五天内连续进行了三场恶战，来回接近三百里，就算女真鞑子是铁打的，但能将大明三路大军算计得如此精准吗？且不说萨尔浒之战啊，努尔哈赤进攻开原，其预先潜入开原城里的间谍则乘乱打开城门，使得鞑子得以顺利进入城内，马林大军惊慌失措，开原城就此沦陷。当时领略王在晋也说，开原未破而奸细潜伏于城中，无亡矢遗镞之费，而成摧城陷阵之功。这些年来，老夫掌管蓟镇一直和女真鞑子斗智斗勇，除了精兵良将龙争虎斗外，我们更是在打间谍战。老夫近日探知，女真鞑子在京师布有一个间谍网，外号风魔，勾结朝廷奸佞，虽然没查清通敌之人是谁，但情报显示当年萨尔浒之战的内奸潜伏在京师，正奉皇太极之命，策划一场足以毁灭大明的阴谋！所以，要想查出这场毁灭大明的阴谋，就要先查出当日萨尔浒之战的明军间谍，我希望不是杜松那四位亲兵，但现在看来他们嫌疑最大。”
“死者已矣，如何切入？” 令狐过皱了一下眉毛。“当年杜松和刘綎战败，努尔哈赤不仅下令杀死所有降兵，还派遣骑兵分队逐个追杀漏网明军，以致杜松刘綎四万大军无一人幸免，可见在鞑子心中这位间谍是多么的重要。老夫可靠情报得知，刘綎大军只有一人生存，他叫柳阳。”
令狐过问：“柳阳？就是那个在客栈里带着杨公子逃离的人？” 孙承宗答：“不错，他就是萨尔浒之战刘綎将军的养子叫刘扬。当年刘綎兵败，朝中与其不合的大臣纷纷弹劾刘綎，竟然污蔑他降敌卖国要将其抄家，幸得一忠直人士为其上书伸冤，万历爷也不算糊涂，了解真相后亲自派人祭奠将士，抚恤刘綎家属。”
令狐过问：“这位忠直大臣莫非就是杨涟？” 孙承宗点头：“就是杨涟，所以柳阳才这样义无反顾保护杨涟的儿子杨之易。” 令狐过再问：“那就是说，柳阳极有可能就是唯一一个见过那间谍的人，而根据阁老情报这间谍现在京师，所以孙阁老一路派人暗中保护，但又不让柳阳逃出京师，就是想钓出背后的大鱼？”
孙承宗的脸终于露出一些宽慰的笑容：“谁说大明没有人才，令狐公子就是大明的人才，难怪元素会做这样的推荐。老夫探出柳阳是刘綎将军的养子，事后为了报恩杨涟，改名为柳阳潜入杨涟府中保卫杨涟，杨涟被害，柳阳带着些好汉救出杨之易，也算是一条汉子。只是老夫知道柳阳是养子家兵，各路人马包括信王府、东厂、甚至鞑子在京师的间谍也可能得知，他们或会杀人灭口、或会静观其变看如何钓出大鱼。柳阳这些年潜伏京师，沾着好些江湖气质，江湖人江湖事，老夫相信以令狐公子和小奕姑娘的个人才智和江湖嗅觉，必能查出这京师间谍，甚至摧毁女真鞑子的毁灭京师计划。”
听到这，令狐过低着头轻声问了下小奕：“怎么查？小奕，你怎么看？” 小奕踮着脚附着令狐过的耳边细语：“小奕对令狐哥哥有信心。”
（时间截止：五月初二辰时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