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如水墨
远方有我们的向往,有未知的冲动,有无限的可能,有陌生的荣耀,而我要去的第一站——天津,我来了,我将投入你的怀抱,融入你的血液,创造生命的价值。
还是绿皮火车,还是日夜不息的行程, 白光浮影,暗夜送流,从西北横跨东北方向蜿蜒速行,跑累了就在沿途的站点停下来歇歇脚,卸下来一些短暂寄生的人,换来几个新的人上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抖擞抖擞精神,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继续上路,清晨的第一缕光,山道旁打盹的鸟,清野里栉风山草,凛冽风中的石头,都一啸而过,只有远处的山峦如如不动,傲慢而稳重;叠云边渐上的星,天柱般烟囱里静升的白烟,远处明灭的灯火,窗外影动的镜像,都被吞噬在无边的黑夜里,孤独而勇敢。
我就被挤在过道中,一只脚贴地,一只脚无处安放悬空的人缝里,以飞翔的姿势飞向我的梦想之地,难看而尴尬。同行的还有表弟永强,姑姑的儿子。座位上的人奢侈的趴着睡,地上坐的人歪着脖子打呼噜,一只脚着地的我硬撑着沉重的眼皮看外面无聊的风景。
二十四小时后到了北京西站,下了火车打车到客运南站,坐上了去往天津塘沽的客车,心里安定了不少,终于接近目的地了。这一路比较顺利,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看外面的风景,闻闻玻璃中透进来的风,看看这传说中的远方跟老家有什么不同,客车在高速路上行走,背着晚霞奔跑,风景还不错。
我们到了哥哥指定的地方,他来接我们。跟着他走在天津的土地上的时候,我心里第一个想法不是我将要在这里有一番作为,是发誓再也不坐火车了,二十四小时的单脚站立不能睡觉已经耗尽了对火车的热情,但我明白这种誓词实现的可能性很小。所有远方的梦想到了这时候就是一件件现实的事,住哪里?到哪里找工作?找什么工作?工资多少钱?此前你对他乡的向往一下子变成了要解决的现实的问题。
现在,我们终于喝到的天津的水,在天津的空气中呼吸,看到了天津的星星,听到了天津人的口音。
吃完饭,哥哥介绍了当时的情况,能找工作的几个方向,首选他之前干过的家具厂,离开家乡之前我们无疑是向往“厂子”这个词的,老家的邻居坐一起闲谈时说谁谁谁家的谁谁谁在哪里的厂子里面,口吻中带着有夸耀之意,大厂子,工资高,难进去。现在用排比法选择找工作方向时,厂子虽然是还是首推,但我对它已经没有当时那种无知的向往感了。
第二天我们出现在了塘沽第八大街五十一号“美克家具有限公司”的求职现场,面试过程非常简单,大量招操作工,只要身体健康能干活,填张表就能安排住宿,参加培训。跟我们在家乡听到的很难进入南辕北辙。来求职的都是这些自以为穿的洋气时尚的农村青年。虽然土气未脱,倒也一派青春气息。
培训师幽默,活力,讲解了“美克家具企业”的创始人及发展历程、企业规模、组成板块和愿景、企业文化等,介绍了安全生产常识及晋升渠道后,就宣读了人事早已分配好的人员分厂明细,我和表弟永强被分到了七厂,总共有十三个厂,就有一个七场人事过来带我们十几人去了位于第七大街的美克家具第七厂。后来哥哥打电话问了分配情况才知道分厂还有优劣的名堂,三厂跟四厂生产沙发皮革之类的家具,活儿相对来说要轻松干净一些,还有一个原因里面姑娘也多一些,好谈恋爱找对象。向我们去的七厂八厂生成大型家具,里面的活又脏又累。能进入三四厂的人都是有点关系的人或者有运气加持的人,像我们不沾亲带故的新人分哪里算哪里。
去七厂的路上要经过三厂五厂六厂,第一次看见高高的铁皮厂房,稳稳的扎在土地中,入口的大门就像蜂箱的洞口,人员像蜜蜂一样出出进进。我们进入车间之后耳朵边就是各种机器的轰鸣声跟人员嘈杂的说话声,人事带我们到了油漆工段,我被分到了干刷班,表弟永强分到了擦拭班,两个班距离不到十米,抬头就能看见。
让我来讲讲工厂的结构,家具厂有三个工段,第一个组装工段,负责把原木加工成型,或者把已经成型的零件组装起来,工段里面也分班,各班的工作不一样,但都是为同一批一批的家具做不同的修饰,组装工段每天面对的是锯末跟各种刀具机器。接下来是油漆工段,油漆工段的组成有研磨班,底漆班,擦拭班,干刷班,质检班,修色班,返工班,从开始到结束每一道工序后面都有一道研磨班、质检班。第三工段是包装工段,这个工段比较小,只需要把成品打包,劣品挑出来返工就行。三个工段一条流水线,流水线的地槽从组装工段出发,像蛇一样婉转盘旋经过油漆工段、包装工段,再回到组装工段,无头无尾,无休无止。地槽里是手指粗的铁链,铁链子上挂着四个轮子能转方向的长方形盘车,车上架着各式家具。
一个班一般有七个人,班里有班长,班长归工段长管,工段长归主任管,主任归厂长管。厂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主任一身富肉,工段长强势精干不常露面,中间还有一个职位叫技术员,衣服很工段长一样,绿色的绒衣,只是领子是黄色的,工段长是深蓝的,班长是普通的操作工衣服,领子是红色的,操作工是清一色的绿色上衣。混个班长三年以上的资历,工段长则要八九年以上,不过工段长就可以分到房子了,工资也很可观,不用身体辛苦,还能耀武扬威。
干刷班也有分工,有拿刷子打干刷的,有拿喷枪补色的,后面有一个拉干拉的。干刷就是用刷子在家具上做一些假的木纹或假的虫洞或边痕,算是家具里面的艺术,做旧做复古的感觉,外国人尤其喜欢这种家具,中国人不,销往国内的家具都是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的样式,外国人喜欢的甚至要刻意打上去一些锉痕,浅浅的钉痕。这是东西方审美的差异,文化的不同。我在七厂工作了接近一年的时间,大部分时间是在拉干拉,我不解释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把干刷做的太过的地方,有的是颜色太重,有的是花样太密集重复,更多是边角被污的地方,用钢丝绒擦干净,工作又脏又累。我不是一个抱怨的性格,客观的说,这个工作没人愿意,吃力不讨好,你是最后一道关,你的工作就是帮本班人员擦屁股,擦不干净全是你的责任。每一道工序后面都会流进烘干房,厂灯二十四小时不息,烘干房只有在休息吃饭的时候停止工作一个半小时,每次盘车都是在进入烘干房之前被我挡起一堆,而我在一车一车的车盘上抢时间快速出手,满头大汉,也可能在昏暗的烘干房里抢时间,热热的风流吹在我汗湿的头发。
干刷班的工作衣服两天一换,很容易脏,衣服上面到处都是颜料油漆的污渍,再小心也避免不了它的亲睐,手上一层塑料手套上面一层白线手套,无济于事,一天到晚手总是黑黑的。但相比表弟的擦拭班干刷班简直就是清爽,表弟的擦拭班就是用抹布蘸取油漆擦拭家具上颜色,抹布刚发下来各种颜色,一转身就是统一的黑色了。他们的身上也是油污斑斓,他们班有一两个人从我看见他们就是黑色的存在,黑油的头发,脖子,衣服,裤子,鞋,脸上也是黑油色,油腻而肮脏。
这种环境中我们度过了一年的青春,刚开始的七天身上一天比一天累,浑身酸痛人乏力,下班回来食堂吃饭到宿舍就像躺下睡觉,早上更是起不来,过了七天之后就习惯了,身体跟苦痛达成共识,苦痛是甲方,苦痛赢了,身体升华了。
我的第一任班长叫何保卫,甘肃天水甘谷人,皮肤干净,眼睛大而有神且犀利,个子不高两撇八字小胡,头发总是很干净,住在我下铺,工作对我不太挑剔也没有特殊照顾,高低床旁边放着他的台式电脑,喜欢重复蔡国庆的《不装饰你的梦》,导致现在我一听这歌脑子里全都是他的影子。他女朋友是同乡的一个女生,经常穿着工作服来宿舍找他,一身黄领质检员工装,跟他的红领班长服很配,他们俩人也很配。他很我是半个老乡,加上看我比较小,所以对我还算客气,但客气之间又有一层不深交的距离,最后他提前离开了这个他乡之地,这个寻梦的地方。
他离开之后挂名副班长的河北吴玉成换了红领升级成为干刷班班长,一米七几的个头,敦实,大眼,大厚嘴唇,毛寸自来卷,倒梳贴着头皮,精精神神。脾气倔,并不暴躁,跟其他班发生矛盾会据理力争,炒的脸红脖子粗,但并不迁怒本班的人。有一次跟修色班吵完架之后红着脖子跟脸过来了,我以为他要数落本班人的失误了,他却刹住车,平静的跟我们讲工作,这是一份容忍力。他女朋友也是同乡河北人士,也常来班里找他一起下班上班,他女朋友看人的眼神要比何保卫女朋友和善,友好。
厂子里二十四小时两班倒,上一个月白班换班上一个月夜班,循环往复。白班在工厂食堂里面吃饭,都办了饭卡充了钱,工厂的大食堂五层楼,一楼是超市,二三四五都是食堂,各种炒菜配米饭,面条饺子,鸡腿包子种类很全。上夜班食堂就没有厨师上班了,半夜两三点,第七大街到第八大街的拐弯处,都是小摊小贩的天下,水饺,面条,炒面,炒粉,蛋炒饭,汤圆,馄炖,方便面,就这几样,所以上夜班时吃不好睡不好,人显得憔悴,上白班就又回来了。 一个月有两天休息时间。
有一次我跟表弟一起休息,白天去逛天津塘沽有名的洋货市场,买衣服买鞋子,洋货市场在居民去,而我们的厂属于开发区,回去的路上我意识到我心中所喜的地方不是杂乱的工厂,而是高楼大厦的人流之地。那时候我就明确了我的工厂生活就快要结束了。
我很表弟就这样坚持到了年底,过年节奏剪短了我们跟美克家具厂的最后情缘,在过年情节蔓延厂区的时候我们跟很多人一样离开了这个来寻梦的地方。
虽然跟表弟共同经历了一年的光景,其间我们交流并不是特别多,说说家常还是有的,我知道那时候他喜欢《彩云之南》这首歌曲作为手机铃声,这些音乐都是有记忆的。
当然也有一些人名也是应该记得的,除了前后两位班长,还有干刷班的那些同事,河北男孩项斌斌,帅气英俊;甘谷男孩王磊,调皮矮小,河北女孩李爱玲,身材丰满;山东男孩胡建兵,满脸青春痘;青海女生阿桂香,皮肤超白,身上很香,很多男生说睡一下少活一年都行;曲阜男孩史海峰,说他要中五百万彩票,他就先挨家挨户借钱,把亲戚借怕,老远看着他来就头疼,他就拿着钱隐居。还有几个人面容就在我脑海中储存,但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
这年在塘沽我过生日,哥哥买了蛋糕,表弟送了大熊玩具,我远去外地的二叔的女儿堂姐送了我一个黑白条纹相间的毛衣,一条深色牛仔裤,我们还照了相,照片至今还在老家的墙上,在我在家具厂亲手做的相框里,二零二一年八月十五回去我还看见了它。
我跟表弟准备回家过年,自然是要去会一会哥哥,他还不想早回,我跟表弟永强原路返回。从塘沽去北京,北京上火车到陇西。
路过北京的时候,发生了一生难忘的事情。我跟表弟从从塘沽坐车到北京南客运站,下车没走几步就有人过来揽客,一对中年夫妻很热情的把我们的密码箱接过去,拖着往停车的地方走,我心里一热,难道北京的服务都这么热情吗?天子脚下就是不一样,他们让我跟表弟上了车,一前一后,我在副驾驶,男人开车,表弟在后排,女人在男人后面跟表弟一排。
“你们去哪里啊?”女人热情的问
“北京西站”我说
“你们是哪里人?要回哪里去”女人继续问
“回老家”我跟表弟回答,不想多说
“去西站的路封了,要绕过去才能到,这边过不去了”女人含糊不清的说
“要怎么走你就怎么走,没关系,你打表,跑多少钱给你多少钱”
他们没有接话,反问“你们在哪里上班?做什么工作啊?气质这么好”
“我们在天津打工”
“我们是安徽人,你们是哪里的呀”女人为了转移试听,问了第二遍我们的家乡。
后来我思量他们是安徽人应该不假,而当时我跟表弟的气质用我现在的认知看那时候就是三个字——土包子。
车走了没几分钟,男人开口:“那边不好停车,你们把钱先给了”
“多少钱?”
“大概一百多”
“具体多少?”
“来要一百六左右,跟你们有缘分,就少收二十,给一百四好了”女人皮笑肉不笑的看我们
“好,等一下给你”
过了两分钟左右,男人说:“现在给钱,一会儿那边有交警,不让停车”
当时我也是一片懵,看看脑袋里,情急之间,好像没有解决眼前事情的方法,情知是骗,掏了二百块钱想快点逃离这个恶心事,她接过钱找了六十的零钱,我没仔细看就揣兜里了。
没几分钟车就停路边了,他们说到了西站了你看那就是西站的大字,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大大的北京西站字样,于是下了车,心里一沉会,上下车没有三十分钟,确定上当受骗了!
我跟表弟气愤的拿下来行李就往车站走,心情很丧,迎面又来一对中年夫妻,要我们暂停一下,我立住脚问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自称自己是内蒙古人,来北京办事,办完事现在要回去,可是车票钱差十多块,大家都是出门人要互相帮助,本来很气愤的我看他们这肖小伎俩更觉得恶心,这首都就是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吗?地痞无赖流氓骗子到了如此猖狂的地步。我头也不回带着表弟进站,进站之后我们找位置候车,然后我给表弟分析了这一路上的妖魔鬼怪,同时也是给自己内心的一份梳理,静下心来更是气恼,恨骗子的恶毒,丧失做人的良善,陷他人于水火。更恨自己的无能,竟不能识破此魍魉伎俩,长脑袋干嘛用的?
在心情郁郁中我们登上了北京西到兰州的火车,还好这次是火车票代售点买的票,有座位,天津出发之前我们已经买好了路上要吃的食品,所以一路并没有什么折腾的,趴着睡觉比来时的状态好太多了,一路西进就到了陇西。
终于我们又回到了故土,离家越来越近,天津的一切已是过往岁月,只有电话录里面那些熟悉的名字证明我们跟那个叫天津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乡的冬季来得早,去的晚,十月份就能飞雪盈门,来年四月份还能雪掩杏花,十足的北国风光。下车我们身上就一凛,车站不远处小贩摆着各样为数不多的水果,北方的这个季节,略显萧瑟,寒风呼啸而过,夹杂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泥土香味。啊,我亲爱的故乡,我亲爱的母亲,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你是如此的温暖。
到这里就该买一些水果香烟糖果之类的东西回家了,外出打工的人回家带一些吃食,给父母的,亲戚的,串门的小孩子的,这是不成文的风俗。我们走向了一对老夫妻的摊位,想要买点香蕉,他却把熟过了的香蕉拿给我们,说这是一种麻香蕉,皮就是黑的。本来在北京上当受骗的心已经被沿途的人事治愈了一半旧伤,这时又全然苏醒,流着鲜红的血。我想这一路所遇都是魑魅魍魉,披着人皮吸人骨血,刁钻刻薄牙尖嘴利,吃人不剩骨头。
但没理由把愤怒抛给眼前的他们,我可以选择不买他的东西,并且我早已耳闻火车站这些人的厉害,都是团伙,你惹着一个人背后出来一堆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随便买点苹果,香蕉就算了。拿了几个苹果装进袋子,我早已不寄望他的称是准的,算了时间块钱,我掏出来兜里的六十块钱,给了他二十的一张,他接过钱磨蹭了几秒就变了脸色
他说“你这是张假钱”
“怎么可能?”我说
“你拿回去,换一张”老头的表情跟语气里我就是一个专拿假钱骗人的骗子。
我拿过来钱来,仔细一看颜色,再摸一下质感,顿时明白这不是张真的。后来又给了他两张十块的,他气咻咻的找了零钱,我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摊位。又去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回家的路大巴车中,我仔细想想这假钱的来源,顺着时间倒推,可能是火车上找的,不对,火车上是表弟付钱,那可能是天津别人找给我的,也没有钱数吻合的消费经历,是了是了,就是在北京黑车上那个女人找给我的,当时看两张二十的两张十块的,心情不好加上都是零钱没看就塞口袋了。
两个安徽人呐!你们欺人太甚,寡耻男女,你们不得善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们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肯定不止一次两次了,你们肮脏的的心坑害了多少少年之心,让他们觉得这世间可憎,你们丑陋的手段斩断了多少人的善良,让他们滋生出仇恨的细菌。
那一刻,杀了他们以泄愤的心都有。
到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已经不会再去想它了,我也不关心他们的结局如何,比起后面人生路上的险恶,它们也只是人生的必经课题,比起人生排位,他们的伤害不够斤两轮不上我惦念,人这一生总会遇到拦路妖,都是必须经历才能成长的。
我还是平安的回到家了,闲时把一路所遇讲给父亲听,听完之后也会气愤,我宽慰他平安健康就是福,人这一生更大的坎坷还在以后,这算什么,吃一堑长一智,这是应该交的学费,恶人自有恶人磨,天理昭昭,苦果还得他们自己吞下去,我们这是破财消灾买平安。我让父亲把那张二十的假币裱起来贴在墙上,以敲警钟,提醒我日后小心谨慎,父亲欣然应允。
这就是我第一次远行寻梦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