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的九月,总是挟着微冷的秋风的,那半轮明月已在正午时上了中天,总让人觉得有些出了错。哪里呢?等郑平桓意识到哪里出了错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今儿一早自称周半仙那厮就悄悄递了信给自己,说是宁帝大寿之日欲祈天,让自己这个国子监的人好好教导一通学生,吃斋诵经以祈福。这本也没什么,交代下去就是,可今日恰逢十五,万寿节是十一月初四,正好的七七四十九天。前几年因着忌讳,往往挨到十月上旬才安排下来,今年这一遭——是要做什么?
然后郑平桓猛的想到了什么,一个跃起就跳下了床,边穿衣服边往外跑。贯穿宏城的三条街道住满了皇亲国戚官员大吏,他恐惊扰了其他人,便舍了马靠着两条腿飞奔向周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拍门,直拍得两手通红,麻得没了知觉。
周家的应门小童正倚着门瞌睡着,被这么一震一下子跳起来,忙不迭地开了一寸门缝,揉揉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问道:“外头哪位来访?”
郑平桓哪里还顾得上自报家门,手伸进那门缝就向里使劲儿推,那小童也不是个没用的,全身压着门不让他进,嘴里嚷嚷着:“来人呐!强盗来啦!——”郑平桓一听愣了一下,猛的捂住小童的嘴,瞪他一眼:“叫什么叫!小爷我!不认得了!”
小童这才定睛细看,立马满脸堆了笑:“哎呦郑爷,是小子眼拙,眼拙。”郑平桓平日虽说担着个祭酒的官做做,可为人却没个做学问的样子,平日休学之日出入烟花之地乃是常事。小童这声是学着那些姑娘们叫一声爷,语气很是调侃,一听便是与郑平桓很是熟稔,话说着也开了门,刚要接一句“夜半来访可别拉我家周尚书做什么入不得眼的事”,却已见人影从眼前“嗖”一下就飞过去,没入黑暗之中。
小童暗自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兀自把门关上锁好,又倚着门睡去了。
那头郑平桓一路狂奔向容膝斋去,心里暗暗道了一句“周半仙什么人啊这是好好的把个吟诗作画的地方当卧室还建那么远!”,却不得不一次次拐弯,再跑,拐弯,再跑……等到郑平桓一把推开房门时,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腿一软就往下倒去,正好拌到门槛,整个人趴着摔进了周祁容的房间里。咣当一声巨响,门触着墙又反弹了回去,一下撞在郑平桓脑袋上,让他嗡一下只觉生疼——哪里都疼,腿疼,手疼,现在还头疼。
周祁容本已卧榻睡下,被这轰然巨响一下子惊醒,直立起身子看向门处,刚要喝问一句,忽而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明儿才想的通,脑子原来好使?”
郑平桓边揉着脑袋,边用另一只胳膊支着起了身,驾轻就熟地走到那一套紫檀桌椅前坐下,提壶倒了一杯茶,转转手臂,才道:“要不是你,我也不往那处想了。”语罢仰头,端起杯盏一饮而尽。不过,立马,他就“噗”一声把茶全喷了出来,几欲掀桌,“你这茶什么怪味道!”
摇了摇头,周祁容披衣起身,在郑平桓面前坐下,就着月光,他的神色有些促狭:“本官勤政为民,已有旬日不曾回府。”
郑平桓扭过头深深看着他,心里此时此刻已不知作何想。然后他笑了一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自己好好玩儿,爷我不伺候了!”
“嗯…”周祁容亦笑了笑,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郑祭酒不务正业,有乱学风…”,斜睨他一眼,继续道:“本官这就请示圣上。”
“你敢!”
“你试试?”
郑平桓一下子没了脾气,仰天长叹:“我这是上了贼船了啊——”复而支着脑袋,一副视死如归之态,“你说,你这是疯了?”
话至此处,周祁容的面容也换上了正经的样子,声音都有些沉重:“百姓民不聊生,君主昏庸无能——我着人开仓放粮,也不过是瞒着上头做的,根本无济于事。”他的眼里有着沉痛和同情,“新政不行,又是三日不朝,外有蛮夷虎视眈眈——宁国的气数该尽了。”他抬眼看向郑平桓,月光映照之下,竟有种别样的悲伤环绕,让郑平桓一愣。
“所以,你打算,外乱不如内乱。”
“是。”只一字,便掷地有声。
郑平桓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杯盏,状似随意地把玩,良久轻嗤一声:“你掌着兵部,自然一切好说。”他摇了摇头,“我这祭酒,说白了不过管管那些学生,又能做什么?”
这话一出,周祁容也难得的沉默,静静看着面前的郑平桓,沉思。
“怎么?”
“我也在想,你有什么用。”周祁容勾了勾嘴角,拿话气他,“要不是想不到别人,我也不找你。”
郑平桓闻言气急,一拍桌就一跃而起,掌心立刻传来的疼痛让他跳脚,怒道:“小爷我好歹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去找找朝中哪个没起子后院起火?!”
周祁容看向他的面色有些古怪,像是强忍着笑般,声线有些怪异:“好好好。我这才找你,行了?”不等回话,他挑挑眉继续说,“祭天大典,你可得负一半的责。”
怒火未褪的郑平桓什么也听不进去,自顾自的:“你知不知道这样做要冒多大的险!”讲着便有点咬牙切齿,“你我二人的命也就罢了——其他人的脑袋,我们可负不起责!”他的眼睁圆了看向周祁容:“小爷我还有温香软玉抱得,跟你冒险有什么好处!”
周祁容也不回话,只是不紧不慢地起身踱步到窗前,良久无声。月夜已经过了半去,本就淡的月色更是彻底没了影子,却是四更天的黑暗沉沉笼罩了整个暮夜。大概是要等到黎明撕裂黑暗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透着无尽的苍凉:“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死在宁国皇帝的手下。”他逐渐地,笑出声来,“我隐名埋姓那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天下苍生。”郑平桓冷不丁地出言打断他。
周祁容回过神来,侧首看人,眼神里是说不尽的痛苦滋味:“是啊。苍生。哈哈,苍生。”然后,复又是长久的寂静,仿佛要等到晨光映照天际才肯动一下。
郑平桓有些心疼。二人自幼一起长大,自那年事变之后便天涯两隔,他还记得,那年周祁容十七,还姓着陈,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华。转眼,就是十年。三年前酒楼相遇之时,他几乎不敢相认,因为那样的一个人,深沉而冷漠的一个人,太不像当年且放高歌纵情此生的,那样张扬的那人了。是周祁容先叫住了郑平桓,从此朝上一文一武,二人一身风华。
可是,这时候的周祁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跌跌撞撞跑来郑府,哭着求他们救救他们家的那个人,带着失去父母亲人的悲痛欲绝,带着刻骨的恨意。
郑平桓长叹一声,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复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郑重道:“我懂。”
周祁容看着他,转身撩袍而坐,淡淡将计划细细道来。
黑夜中的二人,就这样端坐而语,静夜中蛙声也无。
黑暗渐渐褪去,黎明即将来临。
嗨简书的各位~这里是顾清桓,初次尝试写写关于男人家国的小说,还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