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来到了梦寐以求的魔都上海。
面对这一幢幢仿佛要冲上云霄比天高的摩天大楼，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得渺小，自卑油然而生。
“我要在这座城市活下去”我咬着牙默默对自己发誓。
毕业于三流大学，且专业是没有技能可言的市场营销，我从事了金融行业中几乎没有门槛的期货销售人员。
01
刚入职的时候，我的心情激动又忐忑，这就是梦想要开始的地方么。
没有培训，上班报到后总监让我直接去找主管。主管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看着可亲近，但眼神不乏精明利害。
“是新来的敏敏啊！”
我姓刘单名一个敏字，她叫我敏敏，觉得很是亲切。
“我是你的主管，你叫我甜姐就可以了。”
聊了几句之后，甜姐拿出订在一起的大概7,8页纸给我。让我先看看，有什么不懂得可以问“贾叔”，他是这的老员工了，也是我入行的师傅。
贾叔并不是叔叔辈的，参加工作才两年，只是甜姐组下的几乎都是90后的小姑娘，他是最大的而且颇会照顾人，就给他取外号叫贾叔了。
资料的内容并不是很多，简单得介绍了股指期货是什么概念，公司的平台，怎么操作，包括常见问题、话术等。
贾叔见我看的差不多了，就让我开始打电话。
“现在就开始？我，我还什么都不懂。”我嗫嚅道。
“万事开头难，你多打几次就会了。”
“万一客户问的问题我什么也不会怎么办？”
贾叔笑笑，说你怎么这么胆小，客户会问的问题，资料里面都有，你照着念就行了，实在应付不过来，还可以按静音问我啊。
就这样在看完资料依旧是云里雾里的情况下，我开始拨打我的第一通电话，也是我后来无数个电话同样的开场白。
“你好，是XX先生吗，我是X投资公司的小刘啊。给你打电话，是因为经过公司内部筛选，你是我们评估下来的优质客户，我公司目前在开展股指期货投资高端讲座，地点是威海路XX号，请问你这周三是上午有时间还是下午有时间……你好，你好。”
大概是太紧张了，客户早就挂机了我才反应过来。
但贾叔说我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在听不到客户回应的情况下，没有直接“喂喂”，而是说“你好，”显得很有专业素养。
一直到下班，甜姐给我的2张客户名单都已经打完了，除了一大部分没有接通的，还有不小部分是一接通就挂掉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是问过我几个关于股指期货是什么之类的问题。
但是一邀约客户来公司听讲座，却一一遭到推辞，有一个说忙，下次再聊的，我把他登记到了“有意向”的客户里面。
“做得很好。”下班的时候贾叔对我说，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安慰我。
“可是我一个客户也没有约成功。”
“这很正常，我第一个客户用了2个月时间才约到，你肯定会比我快，而且你的声音很好听。”
受到贾叔的鼓舞，我不安低落的心情一扫而光。
“这个月我就要约到我第一个客户！”我暗下决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02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个客户果然在第二周约来了。我的心情反而不像第一天上班那么激动了。
让我有点不安的是，客户的职业是理发师，不言而喻的事实是：理发师可能没有什么资金投资。要知道做期货，需要的可不是一点点钱，而且还有做亏的巨大风险。
贾叔从我淡然踌躇的神情中看出了我的顾虑，告诉我“敏敏同学，在上海，做股指期货的不止我们这一家，除了股指期货，还有实物期货，还有不计其数的黄金，外汇，他不在你这里做，也是要在别人那里做。我们也不过是帮客户提供一个投资的平台，客户能承受的压力比你想象得要大。”
贾叔的话大大消除了我的不安，再说了，我这段时间用公司的虚拟盘操作，还赚了不少呢（钱也是虚拟的），大概客户也真能通过公司平台赚到钱吧。
我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星期五下午2点，理发师如约而至，同时来的，还有其他小伙伴幸苦一周约来的客户，我默数了下有十来个。
总监在富丽堂皇的会议室给客户上课，我也被主管叫去坐在客户后面听课——这算是我进公司以来第一次正式的培训吧。之前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拨打电话约客户，只要约到客户就是王道。
股指期货，就是用香港股指做空做多，指数升的时候可以做多，降的时候做空，方向把握准了都可以赚钱，做一手的最小金额是500，买进卖出的手续费是50，这也是我们的提成。
看得出来，客户都听得很认真，讲座完毕，打扮精致且高级的总监，做了一个优雅得体的鞠躬道谢，客户都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像总监一样站在讲台上，而不是一遍一遍打着陌生的邀约电话。
这次的讲座很成功，来的客户很多都签了合同书和保证书，我约的理发师也签了，这似乎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而在我的意料之外的是，理发师在签约的第二天一早就注入资金了。
签约了如果不投钱在账户中等于白签，有资金账户才可算真正地“活”起来。
他投的金额不多，只有一万，我还是兴奋了好久。打电话给客户，确认好了客户已经知道怎么买进卖出，还想再聊得深入些，贾叔却示意我快点结束电话。
他告诉我，真正的实盘操作没有任何人能够把握正确方向，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都需要客户自己去掌握和承担，绝大多数人都会亏钱，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是赚钱的。
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依然有不少人认为自己是那万中无一能赚上一笔的幸运儿——这也是金融有这么大魅力的原因。
一万块钱，500元一手，去除手续费，只能做十几手，该做空的时候做了多；该做多的时候做了空，开始的几手都是这样，才几分钟5千块就没了。
而且客户还是非常谨慎的，都是一手两手的买。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客户的心里是虚的，拿着鼠标的手应该也是满手虚汗的，我害怕去想象客户那张脸。
他停下来了，我也松了口气。
到下午，系统又提示客户在操盘了。
奇迹没有出现，剩下来的5千块没有坚持多久，爆仓了。
我给他打电话，尽量掩饰自己颤抖的声音。我以为客户会骂我，没想到他只是很沮丧地告诉我他太想赢了导致没有一个方向看准的。
我安慰了他之后按照资料里的话术“如果客户做亏了怎么办？”来应对，给他提供“下次”“以后”的前景和希望。
但说实话我希望他以后再也不要碰股指期货了，一万块不多，但那是剪了多少头发做了多少造型赚来的？
客户总共操作进出26次，我的提成是1300。
03
我的运气不错，在理发师之后的第二个月末。我又开发了新的客户，是温州的一个大老板。
邀约的过程顺利又有趣。他接到我的电话，几乎是一声不吭地听下去，话很少，但是我一有停顿就听到他很努力地“嗯嗯”配合，或者告诉我“你说，我在听。”
我感觉他听得很认真但似乎又不是在听所说的内容。虽然刚出校门没经过世事，缺乏人生阅历，但有得是青春莫名其妙的洞察力，我头脑一热突然对客户说“你是不是没有听我讲。”
客户一愣，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呵呵地笑着说我吓到他了，竟知道他没有听我讲什么而是“我在听你的声音，很好听，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做这种电话销售，声音是可以伪装的，可以严肃，撩人，甜蜜，温柔，强势等等，在生存的压力下，我们隔着长长的电话线，像演员一样对不同的客户演绎着不同的声音，甚至可以随时切换。
而电话那头的你知道我努力说出开头语时的温柔和期待吗？
我的特点是温柔，总监面试我的时候就说：这个特点会为我带来业绩，没想到一语成谶，而且来得这么快速。
因为我的声音，这个温州的老板大老远从温州驱车来到上海。他不愿意我称呼他为某先生或者某总，让我叫他阿肯，他年轻时候大家都这么叫他。
他其实是想在咖啡厅或者餐厅见面，也有不少同事在这些地方签约客户，但是为了尊重我的工作，他还是如约到了公司。
“是你吧。”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也一眼认出了他，比想象中年轻，甚至有点酷酷的。
在会客室，他脱下那件看着就价值不菲的淡紫色皮夹克很随意地搭在椅子上，我帮他挂在客用的衣架上，他看着我笑呵呵的，说我跟电话里看到的一个样。
电话是真的可以“看”到样子的，我也有了无法形容的同感，似乎早就通过电话看过他。
他很爽快，听完讲座之后直接签约，告诉我他平时比较忙，这次是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上海见我，等回去一有时间就开始做这个期货投资。
我开始了每天对阿肯的问候，有时就是单纯的聊天不涉及投资，“单纯的聊天”这个一般是“有钱客户”才能有的待遇，而客户有没有钱，通过几通电话就可以感觉到，或者约见讲座之后也可以判断。
他说他离婚了，一个7岁的男孩跟着他，开了好几个公司经常忙得不可开交，他说喜欢听我说话的声音，他说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我……
前期他投了60万，陆续操作了一个多星期，爆仓了。我的提成和奖金是3万4千。
这是我来到上海，参加工作的第三个月拿到的薪水。为了奖励自己去了一趟三亚。
一入金融深似海，这应该也是我后来一直没有脱离金融工作圈的原因吧。
04
做指数期货需要不断地维护和开发客户，尤其是开发，因为存在爆仓的风险，期货难以像股票一直可以放长线，方向没有做对，金额会急剧减少直到爆仓。客户一般会在爆仓之后不再做了或者沉寂一段时间，开发新的客户是必要也是必须的。
新来的小叶没干几天，就为公司带来了轰动的效应。他约了一个客户，身份竟是财经记者。
第二天我就在地铁里面的报纸头条看到了《X公司，非法交易平台为何屡禁不止？》。
还有一张照片，大概是记者偷拍的职场，照片中有电话销售人员戴着耳机拼命向客户推销期货的样子，其中一个穿着蓝色条纹衬衫只有侧影的女子就是我。
我第一反应是懊恼拍照片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刚好在卫生间，而不是惊讶——我所工作的公司是一家非法经营的公司？
也许是工作将近一年以来，见识了自己的和同事的客户太多太多做亏的例子了，脑海中潜移默化地已经有了“非法”的概念了。
因为媒体的曝光，工商局和银监会也介入了，这其中的事宜自然不是我深知的，我只知道，曝光后公司需要暂停整顿，全体员工暂时带底薪休假，具体上班时间等待通知。
一时间人心惶惶，资深的老员工却是镇定自若，大概是早就经历过这些大动静了吧。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时间就是金钱，我还没有缓过来，才10来天，公司就通知我们新的上班地点，这一次是在陆家嘴——上海最繁华的地段。总监在群里兴奋地宣布，窗户对面就是东方明珠塔。
一段时间没有联系的阿肯主动联系我了。
自他投资以来金额都已经有一百多万了，全部亏在平台，尽管主管一再让我联系他“将之前的损失赚回来”，但对阿肯我是真心虚了，不想让他“继续”亏下去。
他好像不当一回事，反而来安慰我，说着我平时对客户说的话“做投资都是有赚有赔的”。
也许在我看来是巨资的一百多万，在他眼里仅仅是数字，这也是总监跟我谈过的过：不要把有钱人的钱看成钱，那就是一串数字。
他来上海找我了，这一次他约在了他喜欢的外滩咖啡厅，也是我们第一次私下见面，对他我应该像客户还是朋友，我拿不定主意。
逛商场的时候，他很绅士地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东西，看中了就买。
平时逛街这也想买那也想买的我，逛了半天却一样也没看中，最后还是他选了一件长款的白色羽绒服，说“这下冬天就不怕冷了。”
晚上，我们在一起了，他很疼我，没有强迫我，他愿意等我直到我愿意为止。
再以后，他去香港或者出国谈生意，会帮我带古驰或者巴宝莉的包包，名牌的成衣还有首饰，完全是他个人的品味，但每一件都恰得我心意。
大概没有女孩子会拒绝这样一个男人，就像那时大热的电视剧《蜗居》，里面的海藻终究也没办法抵御宋思明各种糖衣炮弹的进攻，我沦陷了式地爱上了我的客户阿肯。
做小三，这是2年后才知道的事。跟那些狗血的剧情一样，总有纸包不住火的那天。
阿肯原来是没有离婚的，只是老婆长期呆在美国发展，等到老婆回来了，自然是跟我摊牌的时候。
很多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也全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让我去温州找他，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他的孩子家人，为什么我想换到温州工作他会拒绝……
我没有咬着他不放，甜姐建议我敲他一笔，我认为没有必要。
交往的这段时间其实感情一直是不温不火的，我以为他是人到中年，其实是刻意的，不敢用力的，以便以后好收手。
再说了算下来总算是待我不错，而他这样待我不错，不正是料到我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破罐破摔的女子么。
以后我的工作更加专业了，不跟客户产生感情成了我工作最重要的原则之一。
05
做了几年销售专员，不错的业绩让我有了足够的自信和资历，这期间也跳槽去了奖金力度更高的公司，之后我升级成了主管带着十几个人的团队。
终于不用自己一个一个打电话去拉客户做业绩，但是管着团队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尤其是金融环境日渐严苛，做业绩难度也愈发艰难，很多公司面临创新改革，但最后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拉客户投资，客户始终是销售专员的衣食父母，我们做的最多的也永远是拿起电话说开头语。
带了团队我更能体会到做期货销售专员的压力和辛苦，有的小伙伴可能连续好几个月都无法开发到有价值的客户，只能拿着微薄的底薪在上海养不活自己，甚至到了借网贷的地步；也有的开发了优质的客户拿着数万月薪的。
我的心情也随着小伙伴的业绩好坏像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甚至比自己做业绩的时候加倍忧心和亚历山大，但这就是做这行的常态，我早已习惯。
2017年10月份，刚去泰国度假回来，带着满满的精心淘回来的战利品刚下飞机，4个从未认识的男人朝我走来，对我说“你是刘敏吗？”
我点点头，十分茫然。
“你被拘留了，跟我们去趟警局。”
……
被带走的人不止是我，整个公司的人都被带走了。公司被人举报非法经营：平台拉大点差骗取客户资金。
举报的正是今年在平台亏损600万的客户，戏剧性的是这位客户的600万是靠非法集资来的，妄想通过期货，让自己成为那万中无一赚钱的那个。在亏得分文不剩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报警。
在看守所拘留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提心吊胆，最心酸的是连累家人担惊受怕。母亲得到消息，几乎是连夜从遥远的北方赶过来，可是也没办法见到我（拘留期间只能通过律师见面）。
老板的家人请了律师，光律师费就将近500万，还要赔客户亏损的钱，还有其它涉及非法经营金融诈骗赔款。
拘留最多只能是37天，37天后就要立案。
老板方经不起员工家属的折腾，终于在最后的几天交了赔款，一干工作人员才被释放，老板和几位主要的负责人员目前还在看押，具体什么结果目前也未可知。
而我，一个从业金融带着团队的主管，一个跳槽从不怕找不到更好机会的资深销售专员，一个上班永远都是激情满满富有斗志的工作狂，一个从寒冷北方来的外柔内刚的女子，在2017年上海的冬天头一次尝到了寒冷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