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熙
一
我在老爸的店门口守着一辆女式摩托。
七点过后,一多半的店铺都打了烊,剩下的只有一小半,一般是小超市和一些服装店,只有它们还亮着灯。
方圆百里,我脚下的小镇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但是岁月悠悠,这里的商业氛围好像从来没有变得浓厚过。
L街上,这些店铺里的灯光三三两两点缀着。写完家庭作业的孩子们,尽可以在街上忘情打闹。直到他们的家长们打牌回来,叫骂着把他们拖回家。
我也曾是L街上这些无忧无虑纵情打闹到忘记时间的孩子之一,只不过现在个子已经长高、嘴角旁胡须也已经冒出,不再需要家里大人们再叫骂着,拖我回家。
老爸锁了店门,只简单交待了一句,"莫搞太晚",便独自回了家。
我守着眼前的女式摩托,那是我老根(注:即发小)的座驾。
他白天骑着这辆二手摩托从我家店铺前路过,没留神硌到路中间的一块石头,摩托车的油箱本来就几乎见底,这一下终于罢了工,彻底熄了火,于是他只好把车停到我家店门口。
刚好他听我老爸说我回来了,于是约了我要聚一聚,商量好在我家店门口碰头,顺便来取他的摩托。
二
我等了没多久,老根提着一桶汽油过来了,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就听到他的声音:
"老根,回来了啊,回来了也不提前和我打招呼,真的是,一起去喝两杯啊,哈哈……"
在L街上一起长大,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和人打架,从小便是邻居。
他奶奶(后来我也叫奶奶)退休后在自家一楼邻街开了个小卖部,那个年代,很少人家里有冰箱这种高级家电,而小卖部不仅有立式冰箱,而且还有大冰柜。
因为这台大冰柜,我们整个童年都笼罩在镇上其他孩子的艳羡目光中。
每次当我们捧着自己用心调好的红糖水交给奶奶,请她老人家帮忙放在冰柜里面冷冻时,心里总是有一种又要迈上人生巅峰的欢悦——第二天上学,我们又可以带着美味的自制冰棍招摇过市制霸全校,赢得所有同学崇拜的目光。
在五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午后,在老根奶奶的小卖部,天地为证,大冰柜为媒,我和老根撮棒棒冰为香,拜了把子。
“这女士摩托真的就是娇气,骑到半道上给我熄了火”。说着,老根给他的女士摩托加了油,但试了好几次,仍是打不响。
"算啦,不打了,咱们喝两杯去。"老根说道,他潇洒地把摩托的撑脚一蹬,随即搭着我的肩膀,朝夜宵摊走去。
这么多年,小镇上的新房子起了一座又一座,但是主街和老街的格局却基本没变,很多我们小时候就在的老房子老巷子,还仍然都在。入秋以来,天气微微转凉,偶尔一两阵风从远处的稻田里送过来,仍是儿时熟悉的那种香气和味道。
老根穿着灰色西裤,扎着黑皮带,皮带上是一大串钥匙。这感觉让我想起我们的中学数学老师,不同的只是,老根没有骑凤凰牌单车。
他们一家三代全是镇上小学、中学的老师。他大学毕业后直接参了军,随部队辗转作训,跑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待过很多地方。我本来以为,他们家终于出了个干别的行业的,可没想到,他退伍后,仍宿命般地做了老师。
三
在去夜宵摊的路上,我们偶遇了另外一个和我们同龄的年轻人,方头大耳,耳垂特别饱满,他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也正往夜宵摊的方向走。
"楚老师,你也出来吃东西啊",老根愉快地和他打了招呼,原来这位年轻人也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并且同样是从部队转业回来考到镇上当老师的。
于是我们三大男人愉快地在夜宵摊凑了一桌。点了啤酒,我酒量八瓶,要了一瓶,楚老师酒量十瓶,同样只要了一瓶,老根千杯不醉,一瓶酒他实在喝不过瘾,于是要了两瓶。
老根还是老样子,一张嘴就是要给我介绍对象,说他们学校某某班新来的某某女老师人很不错,长得好看性格又温柔和我肯定会金玉良缘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这样一个优质单身女青年他一定要介绍给我,说着便抢过我手机要把女老师的联系方式留给我。
而我突然想起司马相如,想起陈世美,想起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于是赶紧推辞,告诉他我心里有喜欢的人,如果加了女老师的微信我以后是要浸猪笼的那可万万使不得。
老根一脸狐疑,但是看我说得肯定,于是只好还过手机,转而和楚老师谈起学生们的事。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是特别跳?女老师还有别的男老师根本制不住他,我一去,三句话,让他服服帖帖。"
他们谈起班上几个不好管的学生,楚老师不无骄傲地假装不经意间抛出自己的成功案例,逸兴遄飞地说道。
老根微笑着喝着酒,似乎没有要捧场的意思;我则比较善良,赶紧端起酒杯敬了楚老师一杯,请他继续往下说。
楚老师神秘地欲言又止,强忍表达的冲动,又继续喝了三杯,这才开口,神采奕奕地道:
"我和他说,第一,老师和你说话,你必须看着老师的眼睛。"说着,楚老师做了一个严肃的表情,并指着自己眼睛,提醒我注意他的眼神。
"第二,我和他说,我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不会担心对他动手会把家长校长惹过来,让他从今以后明白这一点。"楚老师说到着,又自顾自的喝了一口啤酒。
"第三,我没有废话,直接往他的座位一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哈哈"。
然后老跟告诉我,整个学校只有他们两个是从部队回来的,学生们也都比较服他们两个。
然后这两个老战友,顺着这个话题回忆起各自在部队的那些往事。
他们说的很开心,笑的很大声,我看到邻座的客人开始有些不自在地皱起了眉,但是他们,浑然不觉。
四
时间摆到晚上十点半,楚老师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突然,满脸意犹未尽的笑容,顿时僵住,手机屏幕显示:
二十二个未接来电,老婆的!
晴天霹雳,刚才楚老师脸上的非凡神采顿时蒸发,他瞬间苦起了脸,忙不迭地和我们说:"两位好兄弟,帮我个忙,先别走啊,我打电话叫我老婆来,你们给我做个见证。"
赶紧拨回去,那头不接!
换我们的手机再拨,还是不接!
长长地叹了口气,楚老师无奈地打开手机相机,把镜头对着我们和桌上的一片狼藉杯盘,朝自己嘴巴比划了两下,示意我们说两句证明他一直是和我们一起的台词。
"嫂子,楚老师一直和我们待在一块聊天吃夜宵,讨论学生的事,别的什么地方都没去,天地良心,夜宵店老板娘可以作证。"老根实力作证,并一把拉过旁边正在做事的夜宵店老板娘入境。
老板娘特别仗义,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对好机位,真诚地说道:"没错嘞,他们三个一直在我店里吃东西,一直都在这,没去别的地方,就连上厕所都没去。"
轮到我,我沉重地放下手里的小龙虾,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明白要言不烦的道理,于是我深情的望着镜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嫂子,我们一直都在一起,Believe me!"
然后,楚老师拿着录好的视频忐忑不安的回家了,老根也要回去陪正在孕中的的妻子。
于是街道上又拂过一阵风,我们,散了场。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旧旧的街灯下,影子在我身后拉得很远。
故乡,也在身后了。
——完——
注:图片来自电影《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