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时早已过了营业时间,薛之谦目送张伟的车驶远了,在铺闼子门上轻敲三下。不一会儿,一扇门板从里面被卸开条缝儿,“老周...”薛之谦要说什么,里面那人却冲他摆摆手,又往外面四周探了探头,抬眼看看薛之谦,什么都没问,便卸下两块门板,将人请进屋去。
“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那人翻出个茶碗,倒了些碎茶叶,用开水泡了,递给薛之谦。
“别人执意送我回家,我没法,只好借口拿衣服,先绕到你这里来了。”薛之谦端起碗,吹了吹热气,轻抿了口,还是被烫得直皱眉。
“这样啊,”老周把胸前的眼睛挂到脸上,“来我这里倒也是个办法,注意别暴露了就行。”说着,拿出一张纸,让薛之谦看。
那是一张电文,‘查有商用货船挂外国旗停靠于上海港口,实为私运制造武器之钨铁,卖于日本人。查出具体船只,阻止其交易,必要之时,可将其炸毁,必不可令其落入日本人之手。’
薛之谦看完,垂了手倚在一边,方才温润之色尽退,脸上有的只是如同此时上海的黑夜一般,阴冷得仿佛是这个裹挟着暗枪与冻饿的初冬的上海。
“给。”老周递过去根烟,要为他点上。薛之谦将手里的电文纸伸过去,点着,回手再点了嘴里的烟。
老周回身翻找着薛之谦那件褂子,抬头问他,“组织这次指派的任务,你打算怎么做?”
薛之谦掐着烟,深吸一口,再从嘴里叹出来,升腾的烟蕴模糊了那脸上的表情。
毫无头绪,一时间薛之谦也说不上来。
老周见他面难,也不催他,“哎对了,今天谁送你来的?”
“哦...一个北平来的商会会长...”
“北平来的?...”老周若有所思,刚要说什么,薛之谦却好像突然有了主意,站直身子,按灭了手里的烟,“我试试从航运司的刘科长那里问问吧。不过我没有十足把握。”
“嗯,尽力去做吧。”老周把补好的褂子给他,又去了趟厨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食盒,“入冬了,阿生吃得总要比平日里多些...”薛之谦一愣,随即明白了老周的用意,无奈点点头,接下了他的好意。
临走时,老周嘱咐薛之谦,“那个北平来的人,你多留意些。”
“怎么?”
“没怎么,敌友不明时,多留心总没坏处。”
“...好。”
张伟刚踏进家门,便不耐烦的解了衣扣,往沙发上一跌,仰头闭眼皱着眉,“真他妈的憋屈!”
“这是上海,哪儿能像在北平似的,人人都把你当爷捧着。”
对着张伟这人前人后极速转变的两张面孔,小李早已司空见惯。一边安慰,一边拾起着张伟随手掷在地上的衣物。又转到内室,没过多久取出一份电报。张伟还恼火着,接都没接,只瞥了一眼,“念!”
小李大概扫了一眼,“少帅想让我们俩在上海查一笔走私钨铁,是私运给日本人的,说这批东西最好能弄到手。若不能,认可毁掉也不能给日本人拿去...您打算怎么办?”
张伟没回话,还皱着眉,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随后张伟直起身问小李,“我奶奶呢?”。
“少帅说老夫人他照顾着,一切都好。”
张伟点点头,接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恼火的事,头一歪,不再吱声。
小李看看手里那纸,又看看沙发里窝火的张伟,“那这电文...”。
“现在你比我官大,你看着办吧...”张伟这话里的赌气意味再明显不过。
“瞧您这话说的。”小李换了衣裳,沏了壶茶,“您当年随着少帅征战的时候,我还在学堂里呢。这种军事决策,还是要您拿主意啊。”
“哼...”听了小李这番安慰,张伟的眉头才舒展了些。“要我说啊,”小李见他有主意了,便靠过去,洗耳恭听着,“现在麻利儿睡觉才是正经事!”
说完,张伟也不多废话,站起身抻了抻腰,“我睡了。”转身便进了卧室。
小李站在原地,无可奈何。但他清楚,张伟行事虽跳脱,却也不会耽误了正事。现在这节骨还睡得着,或许他心里已有了什么想法...
突然,卧室门开个小缝,张伟从里面探出头来,“哎,改明儿有时间,咱去会会那个名角。”
“薛老板?”
“对!就他!...行了我睡了。”说完,门一关,便再没了动静。
小李望着已经关上的房门,看来,张伟心里确实已经有了计划。
薛之谦回到家,放下食盒,边换着衣裳边喊,“阿生,你周伯给你带点心了。”
没一会儿,只听一阵‘噔噔噔’,一个七八岁左右模样的男孩从里屋蹿出来。“哪儿了?可饿死我了。”说着便掀开盖子要抓来吃,却不巧被一旁的薛之谦看见了那一手泥。
薛之谦立时逮住那双泥手,将人扯到近前,上下一打量,不只手,裤腿也沾着泥,新补的褂子也扯开个口子...阿生虽然正值顽皮年龄,但从不会弄到像今天这般。薛之谦冷了脸,“怎么回事?”。
阿生低着头,躲着薛之谦的目光,“没,没事。摔了一跤...”
不顾男孩的挣扎,薛之谦褪了他那身脏兮兮的衣服,看见了前胸后背满布的紫青。薛之谦试图压制怒气,可抓在胳膊上的手恨不得掐进肉里,“...你又逃学了是不是?你又去了是不是?”
这话听得小娃子身上一颤,随后泪珠儿像断了线似的,簌簌地往下掉。
薛之谦看得软了心,抠着胳膊肉的手指才松了劲儿,“...好好在租界里念学堂...别再出去了,穷人太多了,我们救不起...”
听见薛之谦的柔声话语,男孩却哭的更大声了,“不是...”
“那是什么?说。”
“是学堂里那些公子哥,说我不配跟他们一起上课。骂你是通敌卖国贼,是卖身求荣的汉奸...呜呜...我气不过,就打起来了...”
小孩子吵架,往往都是无所顾忌的捡些最不堪入耳的言语攻击。对于这些无知的构陷与诋毁,入世多年的薛之谦早就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只不过让阿生因为自己而无端的受了委屈,却让薛之谦开始反省之前对那些谣传的漠视...
薛之谦把他搂过来,拽了条手巾给他擦着手,“他们说的那些,你信吗?”
“我不信!”阿生回答得坚定,毫无犹疑。
薛之谦柔了眸子,把他抱到腿上,脱了那满是泥的鞋,递给他个饽饽。阿生接过饽饽,没吃,拿在手里望着薛之谦,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可薛之谦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终究也没说出口,只是推了推阿生手里的饽饽,“吃吧。”。
见他没说,阿生也没再问。他始终相信自己所敬重的师父,不会是那些纨绔公子哥口里的汉奸。但心里却也盼着薛之谦能亲口给他个答复,好求个心安...
小孩子哪里藏得住心事,偷偷地藏了又怎么能瞒得住薛之谦的眼。只是自己现在正做的事,老周的事,以及组织上的事,他终是不能对着阿生和盘托出。卷进来,便没了七八岁的孩子应有的美好。
薛之谦搂紧怀里的阿生,想着若连这份安稳都给不了他,当初收留他的决定,便是对他的残忍了...
“好孩子,你信我,就比什么都强了。”
怀里的男孩抬头望着薛之谦,凭着自己单纯的稚子之心揣度着薛之谦此时的目光。薛之谦也不隐藏,不能说的话,也希望这孩子能在此刻读懂。
望了一会儿,阿生倏地笑了,大口地咬起了饽饽。
薛之谦也笑了,这在阿生的认知中却是不多见的,他摸起小脑袋瓜,“多吃些。”
薛之谦不清楚这孩子是否已从自己的眼神中窥探出其真意,但无论阿生怎么想自己的,他始终都是薛之谦在这惶惶世道中维系自己守着人的尊严行走于正途的那口气。而自己对于阿生而言,亦是如此。
吃饱了之后,新烧了热水,阿生光着身子坐到盆子里,薛之谦给他擦着背。
“师父,今天冯姐姐来了帖子,说她父亲回来了,三天后要办个堂会,要请你过去。”阿生捧了把水,往脸上搓了搓。
冯府的帖,薛之谦一向是不会拒绝的。“嗯,我知道了。”薛之谦没多说,阿生知道他会去,便满心欢喜的,巴巴望着他,“师父师父,我能去吗?”
“不能。”师父竟头也不抬的一口回绝。
“哎...我的崇明糕,蟹壳黄,南翔小笼,海棠糕啊...”刚被师父开解,心里敞亮了。现在通身浸在热水里,身上又暖和了,这小家伙便又想起了吃。
“...去年你都带我去了...”阿生佯装委屈,嘟囔着搬出往年的例子。
薛之谦不说话,依旧像阿生平日里认识的那般,面上都看不出是喜是怒,将一切都揣到心里。手里攥着手巾, 唰唰的蹭着阿生的背。
做师父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阿生跟他久了,处事也有分寸。薛之谦倒不是怕他惹祸,只是今年这次堂会,他心里隐隐惴动着一种无法言表的不安,或许是因为老周的那封电文,或许是因为此刻他手掌下轻抚过的这幼嫩肌肤上的淤青。
“你在家待着,听话了,你说的那些,我便带回来给你。”
“好!”
小家伙立刻眉开眼笑。
薛之谦看着那笑,紧了紧眉头。那表情,似乎熟悉又陌生。薛之谦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是热的,脸却是冷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