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城被围第十八天,弹尽粮绝;赤朦拦截了北上的六万军士,不日将南下直扑王城;南洲和澜漪同时收到勒索纸条,再次提醒二人千屿的去向。
金色的火焰渐渐炽热,玻璃罐瑰丽缤纷。
取了三滴血,三罐油渐渐沸了。无相拿起那六根玻璃管,深深地望向千屿。
六管温热的鲜血,塞上了筛网。
“看见那些赤朦了吗?”无相转过身,望向北方。
伸手不见五指,顺着隐约可见的白色激流往上游溯回,天尽头透出一抹淡淡的血色。
“北上的六万大军被赤朦堵住了。明天中午就会殃及平海城。陆地地面粗糙,赤朦更喜欢在水里游动。”
说完,他拿起那六管鲜血,依次倒入了河水中。奔腾的水流携裹着鲜血南下,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犹如低语的呻吟——
“它们来了。”
天地之间交织的黑色边界渐渐密集,浓稠,如一条黑色的缎带,顺着水流渐渐逼近瀑布。缎带致密,紧实,时时伸出的触角仿佛边带之花。
毋宁说是罪恶之花。
千屿看清赤朦之间吞噬的残尸,禁不住要呕吐,她问起无相,“天香城的那两起案子,是你做的吗?”
好似没听见,他紧紧地抱着罐子,忽然大吼一声,“来了!”
金色的热油如云雾洒向河面,照亮了蛛丝般的赤朦。黑压压聚顶,层层叠叠。千屿急忙抱起一罐,洒向河面。油滴接触到赤朦,筋丝瞬间萎缩枯黄,尖锐的呼啸声此起彼伏。
萎缩的速度非常快,哪怕只沾染一小滴热油,一棵赤朦在瞬间就枯萎凋零。这有点像易燃的芦苇,成片成片地焚烧至尽。
两罐热油撒完,河面堆积了大量的赤朦残骸。那些被赤朦吞下的人,渐渐露出了死前的惊恐之状。
还是没忍住,千屿坐在地上呕吐起来,一直吐到胃里空空。
无相拍拍她的肩,“一回生二回熟。”说着,又一波赤朦扑了过来,它们改了方向,顺着崖壁攀附上来。
热油顺着岩石和泥土流下,长长的触角甚至攀上了崖顶。千屿急忙后退,却见无相动也不动,那触角似乎伤不了他。
他一直光着脚。
脚上没有伤口。粗糙,有什么东西。慌忙凝住眼眸,几丝黑色筋丝从他脚上蔓延而出。
手足冰凉。
无相集中处理着崖下的赤朦,却没料到自己的双脚已经被赤朦束缚得严严实实。待到最后一滴热油用完,他已动弹不得。
“千屿!”无相难以转身,痛苦地呼唤着她,“快给我血!”
她不敢上前。往后退。脚下的地面晃动起来,原来是无相转身,脚下的赤朦割裂了泥土。
正面相对,他的小腿,大腿都变成了黑色。
“给我血……”面孔扭曲,五官都抖动起来,仿佛又是那个杀人如麻的无相。
她不知道他要多少血,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无相的真心话,赤朦已经控制住他的身体,会不会也控制了他的灵魂?
他却一步步朝她逼近,“我已经……已经很多天……没有喝你的血了……”
千屿拼命摇头,“我不相信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来人啊!救命!”
她真希望现在是白天,也希望山下能有人听见她的呼救,岸边也许有走夜路的行人。
“给我血。”
摊开手掌,晏生望向身旁观望的王上。前线溃败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莲珠岛国君晏生紧急演示消灭赤朦之法。
王上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将羿族人的鲜血交出来。
谁知晏生一笑,“不,不需要所谓的羿族人的鲜血。普通人的血就可以。”
一语惊四座。
王上纳罕,“不可能,只有羿族人的鲜血才可以。”
偌大的广场阳光透明。晏生将实验的用具统统摆在明面上,让诸多大臣参观。
“我们做一个对比,一个用你们推崇的羿族人的鲜血,另一个用普通人的鲜血。这是赤朦,不用怕。”
他指指一个大罐子里活跃的赤朦,不大。
将信将疑,王上派出一个侍卫,取了他两管鲜血,又叫人从寝殿离取了两管羿族人的鲜血,接着就观看晏生所谓的实验。
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花花绿绿的“妖水”,红色和黄色兑在一起,居然变成了无色,唬得众人胆战心惊。
晏生各自取了一滴血,滴入两个烧杯中,血色溶解不见。接着他又打开盛有赤朦的大罐子,惊得在座诸臣咿咿呀呀。
就连王上,也禁不住变了脸色。只见晏生胸有成竹,手里握紧金属镊子,引出了一段小小的赤朦,四条筋丝,怎么瞧怎么像野草。
他将这野草丢进了含有羿族人鲜血的烧杯,平静的水面激烈震荡,赤朦瞬间没了活力。
王上满意一笑。又见晏生又引了一段赤朦,轻轻地丢进含有普通人鲜血的烧杯中。
那赤朦在水中轻快地游弋,毫无异常。
王上冷勾唇角。但见晏生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金子,轻巧地洒进了烧杯里。
水面激荡更甚,赤朦被灼烧殆尽。
片刻的惊讶过后,是激烈的争论。有说是妖法,有说是神迹,还有人一言不发。
王上自然一言不发。他紧紧盯着两瓶烧杯里的赤朦,都死翘翘了。
晏生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传统的方法,是用羿族人的鲜血引诱赤朦,再设法将赤朦杀死,比如说用热油啦灌铅啦。”
“如此一来,会损耗大量人力物力。因此,羿族人在大陆绝迹了。”
“莲珠岛国虽然没有赤朦之患,可还是研究了这神奇物种。”晏生望向罐子里的赤朦,面容沉静,“它是一种低级的虫草,繁殖能力非常强。可它们的寿命不长,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就会凋亡。”
“为了繁衍,它们不得不需要一样特殊的物质,于是就找上了羿族人。”
“羿族人原本是生活在北方山脉里的土著,多亏大家齐心合力,愣是把土著神化成灵丹妙药。”
“不过是想要他们的血,骨灰,甚至眼泪。赤朦也想要,于是就被理解成它们喜欢吃羿族人。”
“我请教了国内诸多智者,调查出赤朦吃人之谜,原来赤朦想要的,不过是羿族人体内制造出的东西。”
他从桌上拿起一小瓶淡黄色晶体,看起来像盐,继续说,“这是从一具羿族人骨灰中提炼出来的。”
“而这些,”晏生指着使用过的试剂和用具,“我统统给都可以你们,我的要求也很简单。相信王上一定不会拒绝的。”
诸臣都等着王上的反应,不乏部分好奇的朝臣,纷纷跑到晏生跟前捣鼓起奇形怪状的仪器来。
清晨的微光渐渐炽热,离正午还差一个时辰。城北的守军肉眼可见沿江而下的赤朦,飞信传入宫城,王上终于点头,接受了莲珠岛国的条件。
可当赤朦接近北城门时,将士们又傻了眼,明明是黑色的筋丝,怎的看起来好似僵死了一般?
极目远眺,大量僵死的赤朦顺流而下,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平海城安全渡过一劫。
整整两天,城内的河面上飘荡着黑压压的赤朦尸体,人体残骸夹杂其间,腐臭味不绝,钻人脑髓。
站在广场高台,澜漪望向流动的江水,对南洲道,“你猜,会是谁做的呢?”
南洲望向茫茫天际,“无论是谁,平海城人人都欠他一条命。”
德龄好久没出来放风,牵着娘亲怜妃的手在广场上转圈圈,玩了一会儿,跑到南洲身边,“哥哥,哥哥,屿儿呢?”
伤势初愈的小蝶也纳罕起来,“王兄还没找到千屿吗?”
澜漪和南洲都不接话,小蝶垂下眉眼,“希望她好好的。”
德龄摇晃着小蝶的胳膊,“当然要好好的呀,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好好的。可是那丫头在哪里呀?马上就要祭祖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说着说着,德龄有些难过,小时候有过交情不错的小宫人,做事犯了错,就被父王拉出去杖毙了,吓得她好几天都不敢再见父王。
屿儿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出了平海城,再也没回来呢?
怜妃轻轻捏住女儿德龄柔柔的小手,望望澜漪,原来千屿是书斋的学生,澜漪曾经照顾过那小女孩,师父去世之后又将千屿托付给南洲,那孩子算是福气不浅。再瞧瞧南洲,神色里有几分怅惘。
“几天前人们说赤朦要来平海城的时候,你父王天天往娘亲这里跑,说我们明家人哪里也不去,死,也要死在平海城。”
“传说赤朦要来的前一天,宫人走得七七八八,你父王脾气很坏,又摔杯子又跺脚,根本睡不着觉。”
怜妃摸摸德龄的脸庞,接着望向阳德江宽阔的江面,“赤朦来了,又走了。平海城还在,我们也还活着。”
南洲听着怜妃的话,他的娘亲前几天早跑去苍蓝城避难了,是她自己要回去,也是父王同意的。
澜漪摆摆手,笑道,“有个笑话,说一个昭云人,一个魏峰人和一个西岐人进客栈打尖,各自点菜上桌,昭云人的菜里进了一只苍蝇,就叫小二换一桌好菜,而魏峰人则避开那碟有苍蝇的菜,可是西岐人却捏起苍蝇,叫它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小蝶淡淡一笑,“这一点,瀚海人更是其中翘楚。只是不知我爹娘如何了。”
怜妃安慰着,“你伯父已经派人和莲珠岛国君北上了。消息传得再慢,也就是十天时间。”
两天后就要祭祖,宫人手忙脚乱的,江面上赤朦散去,遗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