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报道:状元、大猫和鱼

2010年8月10日,大雨,气温26-34度

我从合肥出发先坐二百多公里的长途汽车,然后再坐三十多公里突突冒烟的手扶拖拉机,冒着瓢泼大雨到了毛尖乡,在乡里林干事的带领下又步行二十华里,翻过几道山头,天快黢黑时,才到了这个坐落在大别山余脉名叫岩头的村子,我是来跑一个大山里寒门出状元的新闻;

哑黄的灯光下,和一对老实巴交、言语木讷的夫妻坐在天棚漏雨的堂屋里,他们唯一的独子考上了清华,他们俩个赤着脚站在泥地上,全程反复叨咕着一句话:“咖喱就一双孩塌子”,口音很重,一开始我听不懂,陪同采访的乡里林干事给我翻译说:他们的意思是家里就一双鞋,要不然夫妻俩不会赤着脚招待客人;

听懂了,我赶忙掏出准备好的800块钱,说这是给孩子去北京上学的盘缠路费,钱款当然是报社让我现场捐赠的,老来得子的夫妻一时激动的双双跪倒,我赶忙站起来扶住,身旁不大说话,全程都很矜持的那位穿鞋的状元也站起来,正犹犹豫豫间——我拍拍他肩膀,他就顺势又坐在椅子上了……

第二天上午正准备回程时,林干事跟我说,刚得到消息,回省城的道路被山洪冲垮了,不但车子过不去、连人也过不去,让我到村里先等等再说,见雨下得很大,我给报社领导打了电话,被告知稿子可以发邮件回,人可以等天气转好路抢通再回去,我问了林干事:大概什么时候能修好路?林干事告诉我,现在不好说,但听说半个山都塌下来了;

那场雨一直下了快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听说抢通的工程队带着车辆上来了,不过很快又都下去了,因为工程量实在太大,没有大型机械不可能抢通,必须要协调当地驻军来帮忙,大概还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我赶忙又联系了领导,领导讲上次的报道反响很好,有读者打电话过来想捐点款,那既然现在走不掉不如顺水推舟,做个寒门学子的后续跟踪报道,上一次报道中心是励志,这次就专注于家庭生活困难,呼吁社会献爱心捐点款;

于是我又到老夫妻的家里,对着家徒四壁空空如也的房子,拍了十几张照片,发回了报社;

那段时间辛苦了林干事,我们年龄差不多,没事就看着窗外的雨在一起瞎聊,他说他老婆就快要生了,自己想要个男孩,我笑他重男轻女,他问我怎么不和女朋友联系,我说我还是光棍,要不然在岩头待这么长时间怎么会一个电话也没有呢,

他听说我喜欢钓鱼,立马说岩头村大墩窑后面有个小水库,里面有鱼,现在路不通走不掉又无事可干,不如钓鱼去;

林干事给我用青竹做了个鱼竿,带着我到他所说的水库,一处位于毛尖山半山腰洼蕩里的水面,面积有三四亩地,形状近似椭圆,周边的山崖长着黝黑的松林和杂树,只有朝东的那面没有树,而是几块巨石,林干事告诫我不要到那边去,因为岩石后面是落差有二十多米的悬崖,悬崖下面有条河沟,河沟里的水来自于小水库顺着山崖流下的水;

临近中午,我叫林干事回家去陪老婆,他笑笑就先走了,此时骤雨初停,山野寂寥,只闻虫鸣鸟叫,我站在水库边都快个把小时,水面像一块溜光水滑的黑玉,只见光影而不见水流,浮子一动不动,我的眼睛瞅着发花,几欲睡着,想了想打算换个位置,看了看四周,见离我十几米远有一块巨石,巨石正好是山崖向水面中心凸起的一块,居高临下,旁边石缝里还长着一棵主干歪斜的松树,几桠松枝伸上巨石,刚好可以遮雨挡阳,巨石下面又有几棵杂树,迎水的一边被水不断冲刷已经露出来大半的裸根,适合大鱼躲在里面觅食,这真是个不错的天然钓台;

我刚想站起来走过去,就看见那棵歪斜的松树一阵摇晃,水面上顿时落下大大小小的松果,我正疑惑间,只见一道黑影从树上弹起落在水面上,水花飞溅之处,那道黑影几秒钟后又倏忽跳到巨石之上,此时的我,双手紧紧握住鱼竿,脑子说空白并不恰当,因为难以解释为什么那时的画面这么长时间都能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巨石之上,一只嘴里叼着一条鱼的大猫(后来查阅资料知道是云豹)正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确切地说是盯着我;

或许它当时只是扫了我一眼,纺锤形的瞳孔射出的并没有预想到的寒光,更没有一丝杀气,相反甚至有一点慵懒和无聊,也许就是这一眼顿时让我放下心来,我想这可能不过是只野猫,我甚至想起我放在村址的相机,遗憾自己不能立刻给它拍张照片,因为这只猫此时的姿势真的挺帅,像极了很多贴在中堂年画上所画的样子,即使用威武霸气形容也不为过;

不过这姿势只保持了几秒,它看到我之后,依然不紧不慢,它低下头把嘴里衔的鱼放在石头上面,然后弓起身体,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它扬起了粗壮的长尾,尾巴上一圈一圈的黑色花纹像蟒皮一般,它的身体半伏在地上,头向上扬起,紧接着一纵身跳到树上,身体完美贴合在树干之上,浑然一体,下一秒钟,只看到巨石之后的树枝一阵摆动,大猫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

那条鱼孤零零地躺在石头上面,尾巴还在摆动,我的腿也在摆动,看到尾巴的霎那间,我就知道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野猫,我为自己刚才的无知感到惭愧更感到庆幸,从大猫的神态来看,它应该早就待在那棵歪斜的松树上了,它躲在树丛的暗处看着我,说不定是等着我钓到鱼后来叼走我的鱼,见我迟迟没有得手,等不及了在我的面前表演了松果诱鱼、徒爪叼鱼后纵身而去,留下无所适从的我,当然还有那条倒霉贪吃的鱼;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捡起它,这是一条有着金黄色胸稽的鲫鱼,约有一斤多重,非常漂亮,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这条鱼也许就是我自己钓的,有一只大猫跳进水里逮鱼只是我的想象,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大猫,我只是久坐无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而已;

但我当天的确是拿着鱼回到村址,这一点林干事可以证实,我把鱼交给他,说给你老婆煮点汤补补身体,林干事说我钓鱼技术不错,还能钓到这么大的,他自己钓的只有手掌大小,

我告诉他,这不是我钓的,是我捡的,一只大猫抓的鱼,留下来送给我的礼物,我转送给你;

林干事笑着说:你们记者就会编故事。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之后,路终于通了,我离开岩头村的时候,林干事正在乡医院陪他老婆生产,等我到合肥后接到他的电话,说他老婆生了个丫头片子,我能想象他在电话那头意兴阑珊的神态,只是他和我说生女儿的时候,我莫名想起那条漂亮的鱼;

再和他联系的时候,是把报社给高考状元募捐到的一万多块钱,给林干事电汇过去,请他转交,林干事说过几天乡里派他送状元到合肥来做讲座,到了可能会和我联系,我说你一定要来,不但我请你吃饭还要请你钓鱼,但不知什么原因,林干事没有成行,状元倒是来了,在报社的安排下在省图书馆做了好几场报告,反响很好,没想到看上去很矜持的状元,做起报告来一点也不含糊,说起来头头是道,面对面采访也侃侃而谈,报告会社会反映很好,报社领导十分满意,认为这个暑期广告量、订报量定会大增;

但这个高光时刻并没有维持两年,很快报社在互联网媒体的挤压下举步维艰,先是不得不推出电子报纸,后来也做了自己的新闻公众号,微博,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日渐式微,我在坚持二年后,先是跳槽到了一家专门做房地产销售的互联网公司,后来又自己单干过,闯了一头包后我到了现在的图书出版公司,在这期间,我结婚成家并有了孩子;

浑浑噩噩中,就这样过去了十年,今年疫情期间,公司要求在家办公,于是我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某天一个本地的微信公众号,给我推送的一条“岩头村漫山遍野映山红”的旅游新闻,不禁心中一动,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我带着老婆和孩子,驾车去了毛尖乡,未曾想到的是,刚到毛尖乡就遇到了林干事;

当时乡里正在设卡拦阻外地车辆,我被拦下来后,正在低头看导航,看有没有别的路线能去岩头村,有人敲了敲我的车窗,并叫出我的名字,我一看正是林干事,他胖了,肚子也大了,就是笑嘻嘻的模样一点没变,我没好意叫他林干事,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肯定升官了,我猜的没错,他现在是诸河镇的副镇长,他问我是不是想故地重游,我说我准备带孩子到岩头村看映山红,他打了个电话,然后叫一个小伙子带我们去了一处农家乐,并说中午会过来给我接风,我说你放我们进去会不会违反政策,他说不要紧,现在只要体温正常都可以进去,镇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各个村里都指望旅游旺季多来点游客才好;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他果然过来了,农家乐老板显然很清楚镇上领导的饮食习惯,言语不多就推荐了大概十多个菜,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划掉了几个,后来端上来我数了数还有十个菜,份量都很足,菜的口味也十分地农家乐,老婆孩子一个劲地夸赞菜好吃;

吃完饭,林干事开车在前,我们在后,一同赶去岩头村,现在去岩头村的路早已经是旅游等级的公路,路旁装有护栏,每隔一段路程设有观景平台,在一处观景台前,我们停下正在观赏对面山坡上漫山的映山红,突然他指着一个正在捡游客扔掉矿泉水瓶子的老妇问我:你知道她是谁吗?我细细看了看,认出这是状元的妈妈;

林干事告诉我,状元从清华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前几年老父亲病故也不见人影,是村里出人出钱帮助操办的,听说他现在已经在美国安了家,村里的老房子早就不能住人了,老人现在住在村里的养老院,靠低保维持生活;

要不要在报纸上再搞一次募捐,我问林干事;

晚上,夜宿农家乐,三月山里,依然很冷,老婆孩子早早睡去,我披衣出去,站在天台之上,四周黑黝黝的群山俯视着我,我与它们相顾忘言,想起来一些人一些事,本以为模糊不清的却渐渐清晰,浮上水面,已然清晰的却渐渐模糊,最后沉入水底,我想告诉群山,山不语,只用浓浓的夜色将我包裹,让我一丝都得不到呼吸,我努力挣扎,极力想睁开双眼,懵懵懂懂间,那只记忆中的大猫正从巨石上向我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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