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出狱的娘

爹入殡的那天弟弟哭了,我没哭。但娘入狱的那天我跟弟弟都哭了,那年我11岁,弟弟7岁,现在犹记得那年的春天是倒春寒,钻心的冷,我没了爹,也没了娘。

爹是羊倌,一双大头牛津皮鞋,及膝的黄绿色军大衣兜里揣一把花生,一瓶烧酒,爹就能在草坡子上睡上半天,有的时候我家领头公羊带着一群羊回来了,我爹还没回,因为那烧酒多半已经精光了,娘经常带着我跟弟弟把烂醉的爹拖回家。我得印象中,爹打人、骂人,爹用烧红的火钩追着娘打,爹把半盘子饺子泼在了我的身上,爹把娘的衣服都烧了,也烧了我得的书本,但是爹从来不打弟弟。

娘是蒙古族人,脸膛黝黑,常在油黑的大辫子上抹猪油,说起娘的一生,自从遇见爹就慢慢跌入了低谷,娘说才结婚那几年还好,夫妻俩把土胚房翻成了砖瓦房,把七只羊扩大到三十只,后来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破口大骂,后来就开始动手,最让我记忆清晰地是娘生弟弟的那个冬天,那时娘还有一个月就快生了,恰巧我家俩只母羊也快产羔子,所以圈在家里饲养,平时喂的都是精饲料,娘也格外用心照料,挺着肚子忙里忙外,那几日恰逢天晴,羊尿,雪水和着粪蛋渍的羊圈潮湿,早上,爹出门前嘱咐娘,趁着晌午把圈清了,淹了羊的蹄子怕影响产羔子,但是娘有身孕,身子倦,晒着冬日晌午的暖阳,竟然贪起了睡,等娘醒来羊圈已经又和着羊的尿冻得死死,娘心想,改日在清理,爹放羊回来也没说啥,嘱托第二天一定要清理,第二天娘没睡,寻思趁着中午把羊圈请了,但是就不见天晴,十点多竟然刮起了旋风雪,羊圈自然清理不了,娘看天不好,知道爹快回来了,就包起酸菜馅饺子,让我烧火,果真不一会我家领头公羊脖子上的铃铛就响了,爹回来后瞥了一眼羊圈就气冲冲冲进了屋子,夺过我手里的火钩,一把拽下里屋的棉门帘,用火钩把一盆子酸菜馅掀翻在地,顺势一块面也滚上了土,然后直朝娘的后背打去,爹叫骂道:“懒娘们,渍了羊的蹄子,有你好过的。”娘哭,我躲在灶火坑瑟瑟发抖,娘顶着雪清理羊圈,爹却把俩只羊拖到屋子里过夜,娘躲在被子哭了一夜,羊尿了一地。

后来有了弟弟爹跟娘也一直吵,爹下手更重,一次竟然把娘的一缕头发连着头皮拽了下来,用杀猪刀子威胁娘,把做饭的娘推到有油的锅里。后来,索性就分居,分伙了,我们娘仨在东屋,爹在西屋,各自做各自的饭,爹常常偷我们的馒头,娘也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爹喝酒更频繁,弟弟每次都躲在门帘后偷看他,爹发现了弟弟就把他拖出来,用嘴的胡子把弟弟扎哭,然后用力弹弟弟的“小鸡鸡”。但是,爹见到我都是带搭不理,有时候还骂我“狗崽子”,日子倒是安生了,平时闲了,夏天娘就领着我们捡松树磨,秋天刨柴胡、黄芩总也算是有收入,但是恰恰是因为爹觊觎这点收入,彻底命归黄泉,娘也入了狱。

那年我娘卖了药材,一个秋儿下来整整有1200元,娘一遍一遍的数,弟弟就扑在娘的怀了乐,娘盘算给我们哥俩买新衣,娘还盘算钱多了取儿媳,可是娘的梦被爹踩得稀碎,那日爹趁着我们不在,偷走600块,去喝的烂醉,娘去理论,爹说:“家里招小偷了,不是他做的。”娘说:“为啥小偷还给留下一半。”爹踉跄着拿刀又要杀娘,娘一回手,夺过了刀子,捅在了的心口,爹流血了,娘瘫倒了。警察是第二天来的,其中一个女警察,摸了我跟弟弟的头,然后把一件衣服盖在了娘的手上,然后咔嚓一声,我们哥俩追着警车跑了好几公里,娘哭,我哭,弟弟哭。

娘故意伤害罪,判了15年。我们哥俩就在大娘、二娘家轮着,吃别人的剩饭,也离家出走过,因为二娘家三姐说我们是杀人犯的儿子,弟弟就咬了三姐,二娘一脚就把弟弟踹倒,我们哥俩就赌气收拾了所有的衣服,离家出走,但是天太冷,我们哥俩走到一半就回来了,半夜躲在菜窖里不敢敲门,最后弟弟冻得咬着手哭,我就去敲门求二娘,二娘没好气的用白眼剜我俩,弟弟狼吞虎咽着二娘施舍的冷馒头,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人情冷暖,那一夜泪水止不住,但是不敢出声,幸好我跟弟弟都靠着救济读了书,虽然饱受欺负,哥俩倒也争气,总也年纪第一,娘入狱第五年的夏天,是我们第一次探监,娘表现好,监狱特别照顾,省城监狱的狱警来接我们,我们哥俩很是兴奋,但没什么带给娘,只是跟大娘商量从菜园子里摘了几个西红柿,娘胖了,跟我们隔着一道玻璃,我跟弟弟争着强电话跟娘说话,弟弟说:“二娘打我。”我用脚在底下踢了弟弟一脚,那日监狱照顾我们,娘仨说了好多,后来从监狱回家的路上我们哥俩俩就数日子,弟弟说:“娘还有十年就出来了。”我们就那样一天、两天盼着娘。

我大四那一年单独去看过娘,娘苍老了许多,但是她们分监区队长却说娘近年屡次犯错,明明可以凑够减刑的工分,但是娘却在上工的时候用剪线头的小剪子刺伤一个顶撞她的工友,逃避上工,我大声质问娘,闹哪出?娘低着头不说话,我恼羞成怒,并赌气说:“别指望我再来看你。”有好长一段日子我真没有去看娘,直到我接到他们分监区队长的电话,娘吞了布料,住院了,我撂下电话就奔省城,去的路上我真想不通,娘是咋了,眼见好日子来了,虽然我屡次求职碰壁,但我已经找到一份不看家庭背景的好工作,弟弟也快大学毕业了,娘亲,难道您不懂儿日夜思念的心吗?一夜的火车硬座我都没睡,后来实在憋闷,我就用凉水冲了几把脸,眼睛红红的回到座位。

我找到病房的时候,娘佝偻着身子,被狱警跟着上厕所,娘真的老了,我进了病房没瞅娘,狱警跟我交代了情况,娘试图跟我说话,但我没搭理她,后来弟弟赶到,娘放生大哭,弟弟问娘,娘终于倒出实情,原来娘盼望着自己加刑期,以后就能到老残监区服役,这辈子就在监狱过了,怕出狱给我们哥俩抹黑,那天娘哭的像个孩子,我如雷劈一样震惊,傻娘啊,就算儿没有好工作,也盼着跟娘团聚啊!儿子自私苦了娘的心,后来娘康复,只是受了警告处分,没有加刑。狱警积极给娘进行心理辅导。

我们也经常去看望娘,娘表现良好,终于我们哥俩迎来了日夜盼望的日子,接娘出狱的那天是晴天,娘要求去爹的坟头看看,烧了香烛,娘开始大哭,用脚狠狠踢的坟头上的土,后来我问娘,还恨爹吗?娘说:“两清了孽债,下辈子别再遇到。”这就是娘的故事,娘身体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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