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房间没有开灯。电视荧荧地发出惨淡的光,播着黑白的默剧。戴着圆顶礼帽、蓄着一撇小胡子的男人拄着一根木质手杖。表情夸张,用尽全力地逗乐屏幕外的观众。
他踏着滑稽的舞步在流水线上程式化地拧紧每一个螺丝。履带滚动的速度变快,他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加快。直到被卷入巨大的机器里,仍然尽其所能的拧紧每一个见到的螺丝。他发了疯。
从疯人院出来却又被捉进了监狱,他始终跳着疯癫的舞蹈。
这部喜剧让我笑不出来。
二
沉重的铁链拴在她的脚踝上,另一头绑在看不见顶部的钢管。这根钢管从天空直刺向地面,周围是一片平整、空旷的广场,没有任何杂物,地板光滑无隙却灰蒙蒙的,不反射任何光亮。
这是她的舞台,她必须在这里舞蹈。周围有人驻立在阴影里,手持着锐利的长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他们一动不动,苔藓布满他们的鞋面,藤蔓爬上他们的躯干。唯有不时眨动的眼睛证明着他们仍有生命。
三
老人躺在靠近花园的一把摇椅上,一旁老旧的茶几上摆着一壶喝了一半的红茶。有两只杯子,一只空空如也,另一只倒满了温热的茶。还有一个装得慢慢的烟缸,烟蒂胡乱地被塞在里面。
她入神地望着落叶堆积的庭院,脸上挂着一股淡淡的微笑。把手头的烟随手一弹,落在一堆枯草之间。丝毫不在意火灾的隐患。
几片落叶从挺拔的银杏树上飘落。似乎不想给它们落地的机会,一阵凛冽的风呼啸着扫过来,挟起它们扬长而去。落叶在风中舞动,像是无拘无束,又像是无依无凭。
风停了下来,枯叶终于能够落到地面上,发出微弱得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但老人听得切实。她颤抖着划燃一根火柴又点起一根烟,竭尽全力丢向枯叶堆中。火星眼看着就要弥漫开来,枯叶上被烫出黑色的痕迹,冒起了烟。却虚弱地熄灭过去,留下烧得焦黑的火柴和枯黑的痕迹。
老人叹了一口气。
四
有趣的是,唢呐似乎是唯一能够将大喜与大悲都演绎得淋漓尽致的乐器。高亢、嘹亮的音色好不拖拉地穿透途经的一切,径直闯进人们的脑海中。
棕色棺木的主人的婚礼上,奏响的唢呐声给到场来宾们的印象深刻,喜庆的气息似乎要掀翻屋顶。而这时凄厉的哀鸣似乎将葬礼上的气温降至冰点。
四个壮汉抬着一口棺木,驻立在人群正中。与乐声完全不般配的西装革履,阔脚裤下瞪着一尘不染的靴子。周围的人有秩序地围着他们,腾出直径十米的圆形空间。除了他们四人,还有唢呐手、鼓手和红袍舞者。
她披着鲜红的长袍,与肃穆的、灰暗的人群格格不入。丝质的长袍很长,拖在地上,想必会影响她的舞步。但她毫不在意,伴着唢呐的长啸和鼓声隆隆,毫不拘束地挥洒着全力。舞姿狂热得令最虔诚的邪教徒都会觉得汗颜。她甩动漆黑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个凝固的圆,仿佛冻结住了整个空间,唯有她在其中舞蹈。
像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行走在人间,这是她的舞台,她在这舞蹈。周围的人看得入了神,只是懵懵地注视着。
果不其然,她踩到了红袍的下摆,狠狠地摔在地上,掀起一圈尘土。她没有中断自己的表演,猛然有力地挺起身,把长发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不知道此时她的表情如何,但她的眼神狰狞可怕,像厉鬼,没有其他的感情,令人寒毛直竖。
她戴着夜叉面具。
五
体态健康的妇人在指导学生们。
来上课的孩子大多不是自愿的。家长以自己的想法摆弄着他们的生活,不论是为了加分还是所谓的「为了孩子好」。她们整齐划一地把腿搁在把杆上,一侧的手举过头顶。抬头、挺胸,抬起的脚背绷得紧紧的,脸上也绷得紧紧的。
但有一个姑娘不一样,她面露愉快,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始终带着微笑,认真、投入地进行每一项练习。
六
「唰」的一下,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睛,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刚从噩梦中惊醒,但迎接她的也是全然的黑暗。她被包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可怕的怪物从黑暗中向她袭来。她把脸埋进被子,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闭上眼睛会觉得安全些吗?
心里反复念叨着不要睡着,但不出一会又自投罗网,狰狞的噩梦卷土而来。她四处环顾,在无边的黑暗中有幽幽的亮光,似乎是怪物的眼睛,盯着她。
她更害怕了。
七
她精力耗尽,脚步踩空,跌倒了。她不敢趁机休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脚下一滑,只好伏在地面上。
四周的人毫不犹豫,向她投来长矛,虽然没有刺中她,但距离她最近的长矛划破了她的小腿外侧,渗出了暗红的血。黑暗中的人们嚎叫起来,一阵接一阵,这是在警告她。
黑暗中他们的眼睛映出阴森的光。
八
「现代舞就像是给舞者脱去了『古典舞』和『学院派』的枷锁,让我们真正的面向自由」茶几对过坐着某部杂志的记者,我靠在沙发上,回答着他的提问。问题和应答事先都已写好并反复核对过,毫无意义又乏味无比,我始终兴致阑珊……
「如果要说舞蹈有什么秘诀的话,应该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吧。」我拿起桌上倒好的红茶,尝了一口。味道单薄又涩口,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代入感』很重要,这点也许和演员非常相似。需要用全部的生命和灵魂来表达、诠释所出演的角色。比起程式化的基本功和技巧,情感的流露才是舞者最重要的。要成为你舞台上的角色,而不是模仿。」……
「唔…我的偶像?」记者问的这个问题没有事先沟通,我挑了挑眉毛,「查理•卓别林吧。」他摆出一脸不明白的表情,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他从小就开始上台,参与了许多演出。舞蹈和表演的功底非常的扎实。但他最令人佩服的还是那股无与伦比的表现力,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是真的成为了这个角色,而不是一味的在扮演。」……
九
我躺在摇椅上抽着烟。从未觉得自己会如此的无力,甚至连点燃落叶都做不到。我想要起身,但是仅有的力气已无法支撑起我的身体。挣扎着,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嘴里叼着的烟在嘶嘶地燃烧,我深吸了一口,它燃得更剧烈了。放松绷紧的身体,我稍作调整,仰起头换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嘴唇感觉到烟头的热量越来越近,看来这支烟马上就要灭了。
十
睁开眼睛时眼前漆黑一片,她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凄厉的唢呐声。觉得四肢沉重又冰凉,动弹不得,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但她必须要舞蹈,不能停下来。
于是她反抗。然后她胜利了。
看到了光。她从棺木中走出来,四周的人隔得很开,空出了一片绝佳的舞台。循着唢呐的声音而去,她看见红袍的舞者正准备戴上夜叉面具。
终
我高兴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