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浑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
每一次想象余鱼同的模样时,这一段自报姓名总会窜进脑子里,分明是一个插科打诨的调皮少年,分明是一个鲜活机灵的风流侠客。无论之后他经历如何,结局如何,我记得最清楚的,始终是他最初的年少锦时。
江湖恩仇与情爱纠缠一直是金庸武侠的两大主题,书剑恩仇录中的情爱故事,除了主角的多边关系外,还有两段贯穿全书的执恋,余鱼同对骆冰的痴迷,李沅芷对余鱼同的追逐。
爱慕本不是罪过,只可惜余鱼同不但不懂得处理,还一个情不自禁就将满心情愫暴露在骆冰面前。深埋在心里是可亲可叹的钟情,大白于天下就变成不仁不义的畸恋了。
从那一刻起,余鱼同便彻底地陷入了自己为自己打造的道义牢笼里,明明钥匙握在手上,偏偏还要自虐般地将自己囚在暗无天日里受尽折磨。
整本书里,他这位红花会十四当家除了出场与拼杀之时有涌现一点热血与豪情外,其余的时间都是要么逃避要么伤心,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怨自艾,自卑自贬,着实让人有些恨铁不成钢。
余鱼同面对的是情与义的对决。他的自我评价是,千古第一丧心病狂有情无义人。
其实除了他自己在心里对情感一事耿耿于怀行为不按常理出牌之外,他在为数不多的正常江湖行动里一直都是充当一个侠义英雄的。
余鱼同在黄河边上心中默祝,希望得红花老祖庇佑,助他舍身救人。看到这里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时空错落感,真是许久未见这位少年豪气万丈的模样了,险些都要忘了他的道义,跟着他沉沦在儿女情长里了。
他拼尽全力去救文泰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但若没有钟情骆冰一事,难道他就会袖手旁观吗?余鱼同可是连两个被清兵抓住的陌生女子都会豁出命去的人,他视作兄长的文泰来他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在提督府的大火里,余鱼同本是一死以偿对文家夫妇的愧疚,谁知命没搭上,反倒毁了俊秀面容。
用无尘的话来说,余鱼同仍是“少年心性”,会冲动,会急躁,会自恋自满,会自怜自怨,会钻牛角尖,遇到看似跨不过去的艰难总会很容易想到以命相拼,似乎自己一生的价值就在于解决这一个问题之上,似乎抵上自己一条命就能让事情迎刃而解。
他并没有放下任何东西,即使那一刻真的命丧黄泉,也仍然是情系骆冰难面文四哥,什么都没有改变,若真有阴曹地府,他只能当个阴魂不散的厉鬼,得不了道升不了天。
用偿还的心态来逃避,着实不是什么高明的方法。
虽然同陷感情难题,但余鱼同与陈家洛很是不一样,陈家洛说放下,就真的能辞别远走,而他始终都是“情有独钟,无可奈何”。
陈家洛虽然在选择上优柔寡断,但对于一己私情狠得下心,说断就断,熬到五脏俱焚口吐鲜血,表面也是风平浪静一如既往,总舵主的大家风范还是做得很好的。余鱼同虽然态度坚决地不顾性命,却是一捅就破的纸老虎,他的狠劲没有用对地方,一门心思地鞭笞自己,死心塌地地为情所困。在香香公主的死讯传来时,看着隐忍的陈家洛,余鱼同还很有自知之明地心中暗语,要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怕是要疯了。
余鱼同拼命不成,而后又没头没脑地跑去出家,但也只是走马观花,伤心之时机缘巧合地扯了个和尚的幌子躲一躲罢了。
“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他知道,却没有悟道。
强极则辱,不带执念的坚持或许方能真正免于强弱消长的轮回。
一颗真心天下人都一样,但爱情的面貌却有很多,余鱼同亲身诠释了两种爱情。对于骆冰是一见钟情的痴爱,一厢情愿并鬼迷心窍,蛊毒入髓般戒不掉忘不了,而对于李沅芷,是日久生情,根植于愧疚,滋长于感动,转变于李沅芷的伤后娇柔。
余鱼同之后,金庸依旧在这方面大做文章,每一部作品中的情爱之路都波折重重山高路远,没有颗千疮百孔的心都没有办法走到最后。
书剑恩仇录刻画了格外多的一见钟情,家洛与青桐,家洛对香香公主,余鱼同对骆冰,李沅芷对余鱼同,在这么多的男女情怀里,最后能够圆满的也就只有余鱼同和李沅芷一对。
李沅芷这位天真烂漫古灵精怪的大小姐初出江湖,便一眼相中了“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的余鱼同,从此便展开了漫长的追求之路。
虽然过程很是波折,李沅芷也的确是极尽死缠烂打之能,但他们之间的感情绝不是强求。余鱼同从杭州一路躲到边塞,李沅芷好说不行歹说又不敢,一直可怜兮兮地放下大小姐的架子,憋屈地跟了余鱼同一路,差点连命都豁出去,余鱼同都没有遂了她的意。
余鱼同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李沅芷在他受伤时一路相伴,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忍住所有的不如意,事事为他着想以他为先,他竟然不为所动。他面容俱毁,李沅芷也没有介意,天南地北地追随他,不顾生死地出手相救,他还是铁石心肠。就连众人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针笛奇缘”,还是没能将他拿下。这样一个倔脾气,不会因为李沅芷的一条伤臂就轻易就范的,他说他爱,那就是真的爱上了,不是为了报恩,不是因为愧疚,他一直都是个只随其心的人,没有真心,他是不会勉强的。
是李沅芷的一意孤行救了余鱼同,不断的感情积累,滴水穿石,聚沙成塔,一点一点将骆冰下的蛊拔除,是她拯救了他。
余鱼同在她的执着中不忍地叹道,李师妹,又是你来救我。又是你这三个字道尽了余鱼同的无奈与李沅芷的真心。那时的余鱼同,心里装着的仍是骆冰,却也不由得感慨世间情深无由无止,李沅芷一片挚诚可感可敬。
有纠结过余鱼同是何时对李沅芷生情的,金庸没有明讲,或许是金庸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由质变达量变的恋情里,为何动心,何时动心,都会淹没在时光里,融进他们的生命中,为着那情感转变的瞬间潜伏着。
至于骆冰,我觉得余鱼同对她的情感最终走向会类似与电影那些年里面的结局,疯狂过去了,痴迷过去了,只留下心上一个小小的疤痕,只留下彼此之间一缕细微的羁绊,爱意会在心里绵延一世,可自己变了,变得不再耿耿于怀是否拥有,变得学会面对由重重遗憾砌成的人生路,变得明白时过境迁不是遗忘而是妥善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