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针和分针在零点刻重合。苏常准时按起卷帘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更显刺耳。像荒废的剧场缓缓升起的帷幕。零点当铺的在荒芜的旷野上逐渐完整。
一扇巨大的朱砂木门。旁边是两只成年人头颅大小的铁窗。按照当铺规矩。苏常将油灯点燃,放在窗前。并无风的当铺内,油灯如豆的微光却剧烈摇晃,投影打在玻璃上,火苗轮廓更显诡异,仿佛有生命般拼命挣扎,试图逃脱灯盘的禁锢。
苏常在柜台内摸出一只白烛。并不理会油灯火苗微弱,照旧从它身上取火。将蜡烛立于柜台边。然后用黑色狼皮做的掸子,将身后卷柜的灰尘扫去。当铺虽大,但很少有人进出,窗子的玻璃更是镶嵌在墙里。苏常不明,为何有掸不完的尘灰。
简单清理后,苏长拿出厚厚的账本和算盘开始工作。据说算盘的珠子是取人头颅上眉心骨打磨。105颗珠子,105块人的眉心骨。也许是这个原因,每当月圆的时候,算盘就会有红色液体渗出。苏常并不害怕,也从未问过掌柜是何缘由。
苏常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也不拥有好奇之心。那是人才有的情绪。苏常虽也是人。但是他却没有人类这些特性,因为他是零点当铺的伙计。
苏常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零点当铺,关于当铺之外,他一无所知。他被取了记忆。仿佛他就是为当铺而生。每天,当清晨第一缕光穿过旷野上空的阴霾,苏常便会睡去,然后在零点前的半刻钟醒来。周而复始,从无改变。唯一变换的是墙上挂着的日历。记录着他在当铺工作的时间,苏常从未扯过这本日历,因为他从没有真正开始过新的一天。但日历如苏常一样敬业勤恳。每当苏常醒来,会有新的数字挂在那里,不曾出错。
还有七天,苏常就在零点当铺度过整整35年。而过完这七天,他将重新获得自由。自由是什么,有何意义,苏常并不知道。除了了零点当铺,他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情绪。他平静的看着时间倒数,没有期待,也无担忧。他早已习惯了被安排。
零点一刻钟的时候,有人叩响了木门。咚咚咚咚。四声闷响后,木门吱~的欠开一道缝。刚好够一人侧身走进。零点当铺,一次只接待一位客人,并且不能有人陪同。当客人踏入店内。木门又缓缓合上。
客人借着微光,缓缓走向柜台。是位衣着华美的的妇人。苏常不能看清她的容貌,客人自然也看不清苏常。这是零点当铺的又一诡异之处。看不清楚来客的面容,即便苏常是当铺的伙计。
客人声音也都是一个样子,虽然两人相隔并不远,但却像是从万丈悬崖深处传来,空洞缥缈。无从辨识,不同来者有何区别。
看不见来客的五官,但苏常却能感受到他们脸上情绪变化。很少有人能在零点一刻赶到零点当铺。老妇的脸上堆满倦意。
听从前的客人提起,想要来到零点客栈,除了机缘巧合得到地图外,还要穿越大片荒原和沼泽。荒原寸草不生,沼泽遍布白骨。苏常不懂,人们为何竟有这般勇气和能量来到当铺。而他们历经万难来到这里,却是要把自己宝贵的东西交出甚至将自己送往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深渊。
苏常拉开柜台下的红木抽屉,取出黑色信封,递给妇人。妇人拿起面前的毛笔,在朱砂罐里蘸了蘸,把自己的宿求,和愿意典当的东西写在信封上。再递还给苏常。
朱砂字在摇曳饿烛光中,分外明晰。'让我丈夫醒来,哪怕有一刻钟的时间与我相见。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你可想好?想必你对零点当铺有所耳闻。这里的代价也许超出了你的认知,你可真的做好准备承担任何后果。?”
“是的。”妇人的回答简短有力,之后便不肯在吐半字。苏常虽然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但他已经感受到妇人的坚定。也只能回道:“好,请您稍等。”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苏常觉得自己的心骤然一紧。这种感觉是他在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可能是离开零点当铺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开始逐渐恢复了人的心智与情绪,苏常在心里想到。很显然,他现在还不能适应这样的变化。
苏常将人的信封,转身投放到身后的香炉内。香炉内并无香灰,因为它是店内唯一与掌柜联系的渠道,而并非真的焚香所用。遇到一些账本上未曾记录的交易,苏常便交给掌柜定夺。然后在香炉旁的花瓣香碗内燃一枚特质的锥香。他与客人都将沉沉睡去。待香燃尽,他们会苏醒。香炉内会多出一封掌柜写的朱砂信。零点当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锥香点燃,所有事情便再无回旋余地。往日的苏常,会行云流水般的完成这一切。但今日,燃香之前苏常忍不住回头,面向妇人道:“可已决定?绝不后悔?”“是”妇人回答仍旧简短坚定,苏常感到内心慌乱。但还是娴熟的做完了接下来的工作。
等二人再次醒来,香炉的信封已经换成白色。仍旧是朱砂写字。那是掌柜的笔迹。
掌柜接下这单生意,并承诺妇人的丈夫将在七天后的凌晨醒来。作为交换,黎明破晓后妇人将会从人间消失。她并非真的消失,而是被带到另一个次元中。因为这个世界物质守恒。没有任何物质能过凭空消失。妇人将在另一个次元不断重复她人生的某段时光。至于是哪一段全凭随机。在那个次元里,时间并不存在,这也就是说这种重复永无尽头。而妇人在这个世界也就永远不会再出现她的灵魂。她没有转世,亦没有轮回。
苏常依稀记得信中提到的世界次元,它为填补这个人类生存的时间空间漏洞而存在,靠不断重复这个世界的某个片段产生能量,从而达到某种平衡。这样的真实存在的片段并不好收集,因为她必须是人们心甘情愿交出,并以朱砂为据。
妇人接过带有掌柜印章的信封,向苏常微微颔首,以示感谢。然后缓缓转身,木门再次欠出一道可一人通过的宽度予妇人。这时天色已开始泛白。困意向苏常袭来。看来刚才那一觉睡了很久,这说明掌柜的这个交易核算很久。这个应该不是笔寻常的买卖。苏常竟有些好奇。而这样的感觉变换,非但没有让苏常觉得欣喜,反倒生出一丝担忧。苏常知道,他开始逐渐恢复越来越多的人类情绪。可一旦如凡人,打破常规的变化就会让人心生担忧。这样复杂的情感,让苏常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倒数的日子总是过的要更快一些,日历上的数字已经是最后一夜。这期间,苏常还接待了几位客人,有典当笑容的,也有典当悲伤的。还有个男人典当了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在零点当铺工作这么久,苏常早已经习惯了这些,在他眼里典当什么都不值得惊讶。只是说来有些奇怪,七天前的那位妇人,却常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转身,总是萦绕在他心间。每次想到妇人做出的交换,苏常都不自觉的轻叹。如果你未曾到过零点当铺,那你可能永远不能知道,这个世界上。相对于死亡来说,更可怕的事不计其数。死亡所衍生的恐惧,在这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妇人面对的,就是生不如死的交换之一。苏常竟有点好奇,那背后是怎样的故事,那又是怎样的一位丈夫,让妇人做出如此决定。
天空泛白,苏常习惯性将自己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柜台后的沙发里,等待睡去。然而奇怪的是,第一缕阳光已经穿过窗子苏常仍毫无困意。接着,木门吱呀的打开。掌柜踏着晨光,走进店内。
苏常看不出掌柜的年纪,因为35年前,当苏常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一张16 `7岁的少女模样,35年过去。她毫无变化。穿殷红长衫,青布鞋。顾盼生情的双眸,像有水波在眼底荡漾。火红的双唇,笑起来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嘴角总是半调皮半邪魅的微微上翘。是啊,很难想象。这样一家当铺的掌柜居然看起来像个孩子,这样的容颜本应该是令人赏心悦目。但如果你仔细端详,便会发现。这笑容有丝僵硬。似有微波荡漾的双眼,定神去看并不能因此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而越发觉得像溺水般呼吸困难。
像所有次见到掌柜,未开口,笑容先在脸上荡开,依旧不易擦觉的僵硬,眼底水波也周期循环的荡漾,苏常终于明白,掌柜这张说不出哪里别扭的脸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那是没有生机美艳。对,没有生机,招式死亡。
掌柜好想并不拥有生命般,若是相处久了。你甚至能预知她下个微笑的弧度,和眼睛里水波的高度。
“苏常,你可以回去了。今天的零点前一刻,会有新的伙计来接替你。希望今日之后,无论哪一世的轮回,你都不会出现在零点当铺。而今日零点之后,你在当铺的所有记忆将被抹去,你将恢复自己原有的身份。你叫远杉,溪泽人。信差会送你回去,我也将把你人世的那部分记忆归还你。我们的契约结束了。”
遥远的溪泽,远杉醒来,床边围满了陌生的面孔。只有一位妇人,略觉眼熟。
“远杉。”唤出他的名字,泪水从妇人眼中涌出,落到被单上,还有几颗落到远杉的手背上。远杉抬起手,拭去她的泪水。记忆也渐渐明晰起来。眼前人,正是自己的妻子云洛。从周围人的啜泣和低语中,他将记忆与现实串联。35年前他大病一场,从此昏迷卧床不起。幸好家族酿酒的生意日渐恢复逐渐红火。妻子云洛不仅让家族从归旧日风光,更是将两个幼子养育成人。
“云洛”远杉的身体还很虚弱,声音也显得气不足。但这足以让一家人满足。云洛更是扑倒他的怀中失声痛哭。之后云洛令家人离开,只留自己与远杉独处。躺在远杉怀里。碎碎念个没完,仿佛一眨眼,又要分离。
零点时分,远杉觉得异常困倦。双眼也开始不受控制,身边的云洛也跟着闭上眼睛。停止了碎碎念。虽然他们每日相见,朝夕相处。可运杉病的这十几年,却像是阴阳相隔,今天不能不算是久别重逢。怎能不让人觉得幸福兴奋。“这婆娘絮叨了一天,也是累坏了”远杉喃喃道,眼含笑意的为她掖了掖被子。远杉不知道,云洛再不会醒来。
旷野上零点当铺窗边的灯已经点亮,今日当铺内来了新的伙计,他的名字叫苏常。苏常简单清理了下柜台,便翻开了摆在最上面关于上一任伙计的记载。——远杉,溪泽人。二十岁时因不堪妻子对现实生活不满的无休抱怨,产生与当铺想通的强烈的欲望,得以召唤道当铺信差,将当铺地图以特殊形式交予他 。于35年前零点时分来到当铺,典当了自己35年的灵魂与记忆。以换取家人的富贵安康,若35年内肉身得到好的照看,契约解除后可从新回归到原有生活反之直接交予阴差等候轮回。他的妻子于契约修满七日,来到当铺,将灵魂全部典当。
夜更深了,今天并无客人来到当铺,苏常望向窗边的油灯,火苗仍旧剧烈摇晃,像是要从灯盘中挣脱。
不管你愿不愿相信,零点当铺真实存在着。它开在你内心深处的旷野之中,当你有了强大的欲望便可召唤当铺的信差。当铺里可以典当掉任何东西来换取实现你的欲望,不过你要当心,不要被掌柜的长相迷惑,没人算计过她。哦,对了。如果当铺营业的话,零点时分,伙计会在当铺窗边摆一盏不太亮的油灯。伙计名叫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