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混惯菜场的婆婆嬷嬷,买到何等食材为佳?所回八成是便宜美味之类。盖持家人琐事猬集多思经济,无怪也。
然我会答:便宜也好,美味也罢,没吃过的最好,纵是贵点却不妨。很有些好口腹者上穷碧落下黄泉去寻稀奇,我于调羹之妙素无大追求,兴未至此,但假使有缘邂逅,定欲尝尝鲜。
譬如宝塔花菜(Romanesco broccoli),普通花菜的异种弟兄,形类流星锤,色泛翡翠光,周身满布螺旋肉突,于蔬山菜海间被我相中它。细观之,便察其每一肉突乃本身的缩小版,肉突上又遍长微肉突,如此反复,数学上谓「自相似」者矣。我在轮渡广场的农人市集(Ferry Plaza Farmer's Market)上看见,如获至宝,怡然归家,举刀劈落,用粤菜办法「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东半球焯水微熟加几滴鱼露炝炒,西半球乃取生油白灼淋蠔汁的法子。「一菜两制」入口都清爽脆滑,颇有佐餐健饭之效,实是消夏益友。
又有抱子甘蓝(Brussels sprout),超市里常见,塑料袋内一粒粒椭圆团簇宛如碧绿鸽卵,长得讨巧可爱。做法亦丰俭由人,最简单不过竖切对半,细细抹层油,现磨黑胡椒和海盐于其上,入烤箱二十分钟即告功成。一口一个,咬透层层幼叶,满嘴是微甘微焦的菜香。这东西本身味道不厚重,西人多用它做衬托主菜的盘边配角,但若在乍暖还寒的长夜深处拿来当没什么卡路里的点饥零食,料亦不差。再使热烫的西湖龙井掺混日本纪州南高梅所浸的梅酒,要是还能取堪堪一握的粉青小盏做饮器,则就算没有花棚石磴,无论喜春怨春,也皆有几首诗可以吟吟。
洋蓟(artichoke),香港人音译得有前朝遗风,称「雅枝竹」。洋蓟耐久煮,加盐慢炖益增其绵软。先剥外层,刮食底部内侧腴肉,嫌味道寡淡可蘸柠檬黄油或佐以橄榄油醋。待硬瓣渐去,终现花心精华,本不过甚小一块,入口即化,颊齿留芳。食余之瓣摆回盈盈花状,不失风度,亦添其趣。此物尤宜二人对坐各面一枚慢慢享用,仿佛瓜子炒货,端赖其可食部分不多且麻烦无比。放上Nat King Cole那张「Dear Lonely Hearts」听,且吃且闲谈些体己话,蓟尽而言不尽,如得佳人共度便是美景良辰。这世间若真有「解语花」,那就必是它无疑了。
这篇文章是《两次三番》写作计划的一部分。我视旧金山为第二故乡。《两次三番》,是关于我住这座城里数年的衣食住行和所想所感——现实中经历一次,回忆里再经历一次,旧金山又名三藩市,故有此名。文章有新有旧,写的人随便写写就好,看的人随便看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