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人世间有不少人的脸是相当粗糙的,造物主在捏造它们的时候,显然没有花费苦心去精心雕饰,不曾使用锉刀、微钎之类的精雕工具,只是抡起斧头草草的砍几下,一斧头砍下去就是一个鼻子,再砍一斧头就是两片嘴唇,再用大钻头钻两个孔,就成了一双眼睛,于是还没来得及修饰打磨便说了声:‘活了!’就打发他到人间来了。”
19世纪初,俄国在卫国战争中打败了拿破仑,随之俄国解放运动的声势日益高涨,人们再也无法对农奴的境遇保持沉默。普希金等诗人的诗作广为传颂,年轻的果戈里深受影响,决心同偶像普希金一起,为社会伸张正义。“震动了整个俄国”的作品《死魂灵》应运而生。
果戈里的憎恶是直接的,所以我们才能在《死魂灵》中看到唯利是图的地主乞乞科夫在N市,用他天花乱坠的吹捧,仅一周,便混得如鱼得水的样子。女士们都努力地靠近他,男士们都愿与他称兄道弟,他甚至还成了省长、民政厅长和警察局长的座上客。
我猜,果戈里是没有这么好的人缘的。辞世的前几年他也确实在一片讨伐声中度过。
讨伐什么?不过是怪罪他的文字刺痛了官僚们的良心。
许是亲眼见了农奴们的惨状,许是听人传了这么个购买“死魂灵”再骗取押金的故事,经果戈理之笔,就成了极具戏剧色彩的作品。
果戈理毫不留情地写出了地主的贪婪与无耻,还有吝啬,才思泉涌之时竟无法停笔,一不小心创作出了个“世界名人”:
一个拥有万顷农田和千百农奴,却在喝剩的陈酒瓶上亲手做记号,以防有人偷喝;把农奴上缴的胡桃与麻布堆在储藏室,渐渐烂掉;不管家里有多少仆人,只备一双靴子,总得放在门廊里,谁被唤进屋里才能穿上靴子,平日在院里只让农奴赤脚走;面包坏掉了,只叫仆人用刀刮掉坏了的一层,也不扔,拿去喂鸡的地主——著名的“四大吝啬鬼”之一,泼留希金。
或许觉醒了的文人,如果戈理,如鲁迅,都有太多憎恶与担忧。憎恶地主与官僚的压榨,担忧百姓的无知。鲁迅说他们是“看客”,果戈理则更愿意把他们看成天真的孩子。
《死魂灵》中的百姓不知乞乞科夫的阴谋,还在担心乞乞科夫的农奴会不会偷懒,会不会逃跑,会不会暴动。有人甚至愿意提供一支押送队,以便平安无事的将农奴送到目的地。似乎买农奴的是他们。
即便在事情败露之际,大家关心的也不是这样一位“正人君子”,怎么会变成投机钻营之辈。女士们讨论的是,这一定是乞乞科夫为了与省长的女儿私奔而虚构出来的幌子。
对男士们果戈理却没手下留情,写出了他们各自的心事:民政厅长担心“死魂灵”是害了流行性热病却没被医治而亡的农奴,乞乞科夫分明是总督府派来私访的官员;卫生监督想到这些“死魂灵”的买卖手续可是自己批办的,甚至自己还做了泼留希金的代理人。
这件事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每个官员心里的鬼。
果戈理更想用这面镜子照清地主与官僚的灵魂,让百姓看清世界的真相。
这样的果戈理造就了这样的《死魂灵》,也造就了同他一样学生屠格涅夫,甚至一定意义上造就了善于讽刺的鲁迅,以至鲁迅也借鉴了果戈理的作品《狂人日记》之名。
《死魂灵》的问世一破三折,最终果戈里托了审查机构的朋友,才得以让这部惊世之作发行。然而这部惊世之作却是没有大结局的,《死魂灵》的二卷手稿被他自己烧毁了。也许是觉得结局太过讽刺,也许是还不够讽刺。
今天当我更为系统更为完整学习果戈里时,面对全球范围内现代社会里远远没有清除的某些官僚荒淫腐化、投机钻营、行贿受贿等恶习,我想,对果戈里解剖现实社会、拷问灵魂、鞭挞鄙俗、弹劾腐败的战斗精神定会有新的感受。重读果戈里,他的作品独到的“含泪的笑”、充满幽默讽刺、怪诞魔幻的艺术魅力,给人以智慧,给人以审美享受。他留下的文学艺术瑰宝不仅属于俄罗斯,而且属于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