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商业片,《寄生虫》有着严谨的结构,前半段用通俗喜剧调动观众的兴趣,后半段用极具戏剧化的情节,挖掘韩国社会的阶级矛盾。娱乐与深度兼容,不但是导演奉俊昊的一贯作风,也是大多数韩国电影最重要的底色。
一
影片一开始,便展现了宋康昊饰演的金基泽一家的贫困处境。深居地下室,家中满是蟑螂臭虫,衣服只能挂在马桶旁边晾晒,无线网全靠蹭店家的免费热点,过期发霉的面包成为了主食。
金基泽和妻子忠淑是失业中年;儿子金基宇考了四次大学依旧落榜,寻不到职业;女儿金基婷虽有美术天赋,因为没钱,连补习班都去不起。家里的经济来源,不是接匹萨包装盒加工的散活,就是四处找些工读生的活计,勉强度日。
改变命运的时刻来自于儿子金基宇的同学。由于要出国做交换生,他便把在上流家庭中的家教工作匀给了金基宇,希望他能够照顾好补习的高二女学生。
当金基宇一进入这家朴姓的上流家庭,便被优美僻静的庭院,以及高端简约的别墅所震撼,这与他家那地下室相比,简直是另外一番天地。
于是,在他深有城府的第一堂课过后,不但赢得了女主人朴夫人的赞同,同样也俘获了女学生的芳心,之后两人甚至暗通私情。
金基泽一家的春天,在儿子一步步地筹划下,开始发生转机。
他们用伪造文聘、假造学历、虚构身份的手段,把朴家原来的司机和女管家一一设计赶走,全部换上自家人。
父亲金基泽成为朴先生的司机,母亲忠淑成为朴家新管家,儿子金基宇成为朴家大女儿的英文老师,女儿金基婷成为朴家小儿子的美术老师。
片名《寄生虫》便是指金家一家人,利用各种手段,偷龙转凤,成为寄居在朴家上流别墅中的寄生虫。
这种利用假身份和陷阱,迷惑他人,进而获利的情节,其实早在周星驰的电影《情圣》中便已经出现过,是一种套路化的通俗喜剧。所以,奉俊昊在处理影片前半部分时,将这种逐步“寄生”的过程,伴以环环相扣的陷阱,趣味横生。
然而,由于开头有写实的贫困处境桥段,所以后面的喜剧并非止步于令人发笑,而总带有讽刺和荒诞的质感。原因在于,《寄生虫》的喜剧并不只是摘取类型片中的偶然,它更多是一种现实促成的必然。
诸如周星驰的《情圣》,只会将每个人谋财的心理放大,用机缘凑巧的情节为我们乍现出赌博式的人生,它将这种冒险刺激放在很远的位置,让我们观看,所以喜剧味浓厚;而《寄生虫》则把这段荒唐进行特写,让我们看清楚冒险者脸上的疲惫眼角,悲剧感尽显。
二
和去年韩国的金棕榈热门《燃烧》一样,《寄生虫》的立意同样在“阶级对立”,只是奉俊昊和李沧东相比,他熟稔极度欢喜后的悲怆手法,这种黑色喜剧的处理方式,或许才是打开韩国社会阵痛的指纹密码。
《寄生虫》的阶级问题,并不是金基宇走进朴家庭院之后才发生的,其实从金基宇的同学骑着电动车一出场,痕迹就有了。最为明显的一点便是金基宇和他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
当金基宇问这位同学:“你有那么多大学同学,都比我的学历高,为什么偏偏找我呢?”这位同学表面的理由是,不想让那些同学骚扰自己的补习学生,然而真正理由,无非在于,金基宇的家庭太差,即使女学生对他有意思,两人也不会在一起。
金基宇或许暗自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没有反驳,因为深有城府的他,知道这是一次划算的买卖。
可来自同学的贬低只是一根刺,皮糙肉厚的他可以不在乎,但是来自朴家的歧视,却是一方揭不开的穹顶,只会让自己陷入幻梦的破灭。
这种折磨对于宋康昊饰演的金基泽影响尤其巨大。奉俊昊精细之处,在于他并非纯粹用物质上的差异作对比,比如地下室对豪宅别墅,发霉面包对饕餮盛宴。而是用一种甩不掉、变不走、赶不去的阶级因子——气味。
这种气味的戳破,在片中一共出现了四次。第一次发生在金家四口全部寄生朴家成功之时,朴家的小儿子如同《皇帝的新装》中的小孩,道出了金基泽、金基宇和忠淑三人共同的味道。
第二次是朴氏夫妇在沙发上讨论金基泽身上的味道,夫妻像讨论一件没生命的物品一样,对这种味道评头论足。
第三次发生在金基泽开着车,载着朴夫人去购物的路上。此时,朴夫人并没有明言金基泽身上的异味,而是一面打电话,一面捏着鼻子,面露不适的同时,还打开了车窗通气。可与此同时,她却光着双脚架在副驾驶座上,毫无顾忌。
第四次,发生在影片高潮,当朴先生从管家丈夫身下捡起车钥匙时,升格镜头特写下了他此时的动作和表情:嫌弃地捏起鼻子。
这种气味,按照金基婷的说法,其实就是地下室的味道,一种混合着潮湿、发霉、污浊和臭味的“下层人”的专属味道。金基泽一家即使和朴家四口住在一栋别墅里,照样划分成了两种人。
物质可以凭借金钱置换,但是气味却是身份的标签,想要除去它,不只是换个房子那么简单,它隐喻着阶级之间的对立如同空气一样自然生成。
而见证这一切的,恰恰就是一家之主金基泽。一个偶有玩笑、窝窝囊囊的中年男人,在多次看到这种无形之中的嫌弃后,他抑制不了这种区别对待的愤怒。原因不只是被嫌弃而已,而是在于阶级对立往往不只是“鄙视和敌视”,更重要的,它代表的是“漠视和无视”。
这绝不只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互相憎恶这么简单,而是上流社会的人,无意识或者有意识地不把下层社会当人看。
三
当我们仔细观察朴家夫妇的所作所为,便能够发现一种精致的利己和表面的利他。
在辞退前任司机和管家时,朴氏夫妇一致决定采用“冷处理”方式,也就是用别的理由辞退这两名老员工,而不是说出辞退的真正理由。原因不在于他们顾及员工的脸面,而是为了保住上流社会的声誉,以及不必要的麻烦。
即使“单纯”如朴夫人,在最后也只会顾及暂时昏迷的儿子,对于被刺了一刀的家教老师,熟视无睹。更别说冰冷如朴先生的反应,对眼前的一场凶杀,毫无关注,只向金基泽索要车钥匙而已。
这种来自上流社会的冰冷,在于将所有下层民众进行物质化和功能化。金基宇教好女儿英语就好,金基婷治好儿子心病就罢,金基泽为老板开好车便行,忠淑在8分钟内做好一碗热腾腾的炸酱乌龙面即可。
金家四口,不是补习老师、绘画治愈师、司机和管家,实际上,在朴家人眼中,他们只是英语教材、儿童陪伴器、自动驾驶仪和家务机器人。
然而奉俊昊不愿刻意贬损上流社会的为人处世,朴先生年轻有为、朴太太单纯善良,最重要的,全靠这一家人,金家才能够体面“寄生”。
这一点在前任管家丈夫的口中更让人扎心:“总觉得我是在这里出生,婚礼好像也是在这里举办的,国民年金没我的份,老了至少能跟我老婆恩爱过日子,所以请让我继续住在这里。”
住在哪里呢?在朴家别墅下的防空地下室,相比于金家四口尚能到地面透气,这位老兄在地下憋了四年。
但是他感激朴先生的恩赐,因为他,自己才能躲过讨债仇杀,得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足矣。
复杂的阶层链条在这里显得模糊而难以道清说明。上流社会固然对下层民众物质化,但是他们同样予以这些人经济和物质上的“恩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流不仁,以下层为异类。人类进化万年,最终小部分进化成了上帝,大部分退化成了只求生存的寄生虫。
缘何如此?电影中没有给出具体答案。但是影片后半段有这样一段场景,堪称年度最佳片段。
当金家三口从朴家车库逃出,暴雨倾盆。三人衣着单薄,雨水裹身,如过街老鼠一般,奔跑在昏暗的街道上。在走过亘长的楼梯,穿过幽闭的隧道,趟过错综的桥梁后,他们面对的,是被暴雨灌注的地下室。泥水泗流,马桶喷粪,铁窗漏电,所谓的家,像是晚间菜市场,无人肯买的碎豆腐,糟烂且发着臭味。
现代工业建筑成为这段韩国社会荒诞剧最好的注脚。富人并非天性本恶,穷人,也并不想为非作歹,锒铛入狱,现代化进程,让韩国社会极少数人可以住在建筑家南宫贤子的豪华别墅里,但是更多人在隐形的资本剥削下,成为和金家一样,在体育馆避难的一帮人。
这种充满黑色的荒唐,被奉俊昊化作本片另一重要场景:朴家客厅那堵偌大的落地玻璃墙。它像是一道巨大的电影银幕,朴家的人,看到的是下一代自由发展的前途;金家的人看到的,是虚妄的寄生希望。
金基宇在最后写给父亲的信中,承诺要赚钱买下这栋别墅,换取父亲的自由。他永远不会等到这一天,正如南宫贤子这栋精致近乎虚假的别墅,玻璃墙只是一道反射镜,远处看着它的,是在山上拿着望远镜的韩国下层民众,他们的身上,还黏着一块金基宇舍不得放手的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