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5月下旬,在德国机械化部队的闪电攻击下,英法联军防线崩溃了。40万英法军队被困于「敦刻尔克」这个港口小城里。
三面受敌、一面临海——面临的困局是显而易见的。后面是80万德军近在咫尺的炮火硝烟,而前面是波澜起伏的大海。英法军队只能暴露在这个方寸之地被动挨打,或者从身后那片浩瀚之上神奇撤退,为这场战争保留打下去的实力。
而德国人怎么可能会让你从海上顺利撤退呢?40公里海岸线上的大部分码头和船坞都被炸毁,影片展现的一条长堤是唯一可供船只停泊的简易堤岸了。德军还派出了战斗机对海面进行空中封锁,英国派出来撤退军队的军舰成了海上最明显的被轰炸目标。40万人寂静无声地等待着,撤退的希望一次次地破灭,求生的意志面临最严峻的考验——命运的不确定和困境中的恐惧与绝望。
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这是一场平铺直叙的大撤退,目标非常明确,结果毫无悬念,历史早已注定。而对于那时那刻处于战争中的人们来说,死亡迫在眉睫,结局不得而知,天空压抑而灰暗。
我们习惯了历史中那些距离遥远的伟大人物的神转折传奇,而在这场大撤退背后,也一直有一个德军为什么停止进攻、放弃大胜的众说纷纭的历史之谜,还有各国政客政治博弈的大噱头,甚至据说当时被困的英法士兵有的还在海滩上踢足球、游泳玩耍等等,还有当时雾气弥漫的敦刻尔克和奇迹般风平浪静的英吉利海峡。而这些,诺兰统统没有考虑。
诺兰在“敦刻尔克大撤退”这段“虽然重要但平淡得都没有导演愿意去拍摄”的历史片段中,聚焦于那些冒着炮火的普通士兵和民众,抓取了“无奈等待1周的士兵、跨越海峡航行1天来救援的民众、飞行1小时用尽燃油护航的空军”这样三条时间线、人物线、事件线,陆海空三条线环环相扣、交错并进,在最后的高潮处汇合到了一起,让我们在银幕前真切而紧张地触摸了这段“摒除了一切文明文化的干扰而直面生存残酷”的历史境况。
故事丝毫没有悬念,困局、疲惫和近在咫尺的眼前残酷,将每个人都逼到了近乎绝望的境地。从国家统帅“撤出3万人”的保守打算,到战场将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灰暗眼神,再到普通士兵“无声胜有声”的呆滞寂静,一种等待命运宣判的无奈叹息,在节奏紧张的配乐中无声环绕。
电影精炼简洁、毫无废话地还原了战争中混乱、未知的真实境况。士兵们竭尽全力、不顾一切逃离身后压迫而至的绝望和死神,在民船上那个精神意志崩溃而竭力不愿再去敦刻尔克的士兵,在搁浅的渔船里无奈等待涨潮时内讧的士兵们,在被轰炸时奋不顾身弃船跳海的士兵们,参加救援并意欲在报纸上成名的乔治突然之间就毫无征兆地摔死了,在海面上信心满满成功迫降后的空军士兵突然发现飞机舱门打不开了,跳到海中燃油里奋力游泳逃离的士兵们突然就被燃烧起来的燃油烧死了……观众体验到了一种饱满的浸入感、场景感。
从影片一开始,就是茫无方向、漫无目的的逃命、逃命、逃命……。影片里不断出现的:滴滴答答的钟表声,荒凉而寂静的海滩,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层峦叠嶂的云空,时而出现的轰炸嘈杂,到处弥漫着空旷无助的迷茫与压力。全片的对白和台词很少,也没有出现一个大人物,甚至没有一个德军出现在镜头里,但在一片精炼简洁中,凝重和压迫却无处不在。如果历史真实中有将军和士兵轻松应对的场景的话,那么这部影片展示的完全就是那个时空下所有在场人的内心世界。
诺兰讨厌那些空洞的“主旋律”,始终冷峻地关注人性——最基础、最本原层面上的人性,但这种冷峻却常常给人带来更深刻的震撼。他在《星际穿越》中描述人类伟大的探索时,立足点却是父女情、亲情的基本生物本能。他在敦刻尔克大撤退这场著名的宏大事件中,关注的是仍然是一个个具体的小人物,以及人在困境、绝境中的求生本能。而影片还专门展现了,撤退回国、内心自责的士兵们,受到了国人的理解与关切。
同时,我总觉得,在生物求生本能的后面,诺兰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即便如此困难和绝望,所有人内心深处仍然保有一丝乐观和希望。这可能是一个过度解读,其蛛丝马迹是:
在绝望困局下和求生本能面前,那些众志成城、不屈不挠的坚持和战斗。英国空军用尽了一小时燃油始终坚持在空中战斗护航,直至迫降到沙滩上,却没有选择跳伞,然后烧毁战机昂然被俘,那一刻他是骄傲的,他明白自己尽职尽责完成了任务、保卫了家园;英国被动员起来的民船民众纷纷出发到海峡对岸去救援自己的士兵,他们也明白这是在拯救守护他们的长城、拯救自己的家园、拯救他们自己的亲人,即便牺牲也在所不惜;还有坚持留下来协助法国军队撤退的英军将领。
这些乐观与希望来自哪里?来自一个信念。“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我们的岛屿”,“……我们决不投降,……继续战斗,直到新世界在上帝认为适当的时候,用它全部的力量和能力,来拯救和解放这个旧世界。”这个信念,根子上是生存发展本能的公义,让本打算撤出3万人的英军,在战场外政治、战略大博弈的夹缝中,最终胜利撤出了33万人。
如果细思下去,这里仿佛若隐若现地透露了当时德国决策层下令停止进攻的部分深层秘密——试图逼迫他们投降,兵不血刃地实现世界统治的梦想。而丘吉尔的演讲,更像是一个宣誓,一篇政治与战略博弈的檄文——要至死捍卫自己的家园、自由和文明——这是更大层面上的求生本能。
在那本战争史著作《杀戮与文化》中,军事历史学家维克托▪戴维斯▪汉森认为,西方军队胜利的秘密是西方文化——这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观点。他罗列了历史上9个以弱胜强取得最终胜利的著名战役,来说明西方注重理性思维、追求自由传统、讲究团队协作、富有创造力和主动性、具有自我纠错能力的文化,是如何帮助他们赢得一个又一个胜利的——“其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动机源于自身,至死也不会放弃战斗。”归根结底,还是每个个体生存与发展的求生本能,这个本能是最大的公义,最终也必将超越非正义强权力量的存在。
BBC纪录片《行星地球2》向我们展现了大自然的残酷丛林和动物界艰难与坚持的求生本能。生存与发展始终是每个具体生物的本能,始终是所有文明文化的最底层逻辑,也始终是所有道德(理性遵循事物发展规律的创造性运用行为)伦理的最底层逻辑。而再波澜壮阔的历史,也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小人物共同推动和写就的。
诺兰说,这是一部悬疑片。在他这部悬疑影片里,他不需要大人物,他只关心历史背后的推动力量。他是否认为无数人的本能组成的公义在深层面上阻击了强权的非正义,这是一个影片的悬疑,也是历史的悬疑。说句题外话,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发展,绝大多数的人类个体是否群起反击,这也是一个悬疑。
空洞虚伪的主旋律说教,当然是诺兰不屑一顾的。他在毫不吝惜地拂去表面纷扰的冷峻中,始终坚持解剖与实验,始终探索和挖掘深层的人性关切,并在这个初秋给我们演绎和呈现了《敦刻尔克》这样一段人人都是主角的历史,让我们在一段沉浸与思考中结束了这个火热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