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端午。和爸妈一起回了乡下,在外婆家吃了顿团圆饭。
外婆家是真的无聊——没有无线网,就连买个牙刷都得走上好长的路才能看到小商店。家里只有两个老人,一只猫。那猫敏捷又胆小,有一次被我逗得怒翻围墙、摔折了一条腿。我我我……真的没有虐待动物啊喂,我只是想喂小鱼干儿给它吃啊!
于是我在家下好了十几集《豪斯医生》、百无聊赖得度过了一个晚上。早上破天荒得没有赖床,醒了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外婆倚着门口“这么早就走啊,我煮面给你吃了再走吧?”
我暗想,外婆现在眼睛不太好,肯定又会放好多盐。于是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明天就上班了,我得早点回家看书啊!”
但是外婆还是依依不舍,坚持要把我送到公交车站——外婆家离公交车站还有一截挺长的小马路。路面窄,货车多。
她拉着我的胳膊亲了一大口“我舍不得你啊!你一个人走那么远,我不放心!”
我有些无语,一边悄悄擦掉她蹭在我胳膊上的口水,一边笑着说“有啥不放心啊!广东那么远我都一个人回来啦!回家给你打电话,暑假让妈妈带你来家里玩。”敷衍了很多,外婆终于放开我的手。我戴着耳机,把声音调到野外适宜,朝外婆挥了挥手,终于走了。
虽然是上午,可是太阳已经不留情了。打着伞还觉得热。忽然觉得耳边传来呼喊,很容易和耳朵里的音乐混为一谈。习惯性得回头看了一眼,外婆居然还没回去。她大声喊着,大概是让我路上小心,然后拼命得挥手。
外婆的身影化成一个小点,在阳光中心。使劲说服才没有跟上来的她,便执着得守望在那里,看着我越走越远。
这个场景让我觉得很难过。我一直想用自私来逃避他们的苍老,我不喜欢被需要。我甚至不怎么嘘寒问暖,我不擅长面对脆弱。
外婆以前不是这样的。
印象中的外婆,是最不像外婆的人。她在林业站上班,雷厉风行,每天骑着摩托车来来回回得买菜和打麻将。她喜欢名牌的羽绒服,喜欢项链和金子。哦,她还有点重男轻女。同样是外孙,她最喜欢的显然是哥哥。
我从小只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有时候周末会一起去外婆家吃饭。外婆烧菜速度很快,味道却发挥得不怎么稳定。但她还很自信“林业站的人挑剔死了可是我烧的菜他们都吃的光光的。”我看着碗里被切成大块的明显没有入味的猪脚,哭笑不得。
小时候看《家有儿女》,看到里面刘星的外婆对他的溺爱,我有点羡慕。外婆于我,并不比邻居的奶奶更亲切一些。小学所有写祖孙情的作文,我基本靠编。
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我习惯了她语气硬硬得说我披头散发不好看、小腿粗;习惯了她骑着摩托车忽然到了我家门口,然后午饭加一副碗筷;习惯了她仍然一副有主见的大家长的模样、责骂我妈太惯着我爸。
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我忘记我不再需要拽着她的手才能不在大街上走丢了,忘记了她也到了染发次数愈发频繁的外强中干的60多岁。
然后来到广东上大学。大概距离产生美吧,她也终于不再说我不好看了。偶尔妈妈和我视频她也在,凑着脑袋来看我,还能说上几句话。
我是个不爱打电话的人。我有一个室友,和她外公感情很好,几乎隔几天都会给她外公打个电话。对此我觉得甚是惊奇。虽然我知道,确实应该这样做,可我总觉得,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到时候呢?
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我正在和室友讨论着爱豆最新演的电视剧,还没想好等会去哪里吃晚饭。手机忽然收到我妈妈的短信:宝贝!外婆住院了!进了ICU!医生说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今晚了!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万一情况恶化了再请假回家!
我懵了。
我觉得所有人都有可能生病,唯独外婆最不可能。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长这么大从未体验过亲人离去的痛苦。我不曾想过这是每个人都必须会经历的一个阶段,所谓的幸运也不过是会迟到的一语成谶。
当晚哥哥打电话给我,在那边哭得泣不成声。他说消息太突然了,他无法想象,无法承受。
即使我不曾被好好宠爱,我也无法承受这漫长习惯的缺失。我不介意她更喜欢哥哥了。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吧,赶紧好起来啊,好起来穿着你新买的衣服去和别人攀比啊。
我总是自诩,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我对吃饭的执念。但是当晚,我竟真的失去了一切食欲。反反复复得看着我妈发来的信息,一边安慰哥哥,一边自我安慰。
还好外婆的生命力足够顽强。即使是凶险的脑梗,因为抢救及时,还是重新回到我们身边了。
只是落下了一些后遗症:左眼睁开开始吃力,走路变得蹒跚,右手不能完全伸直,心智也变得像个孩子。
她不得不放弃她引以为傲的工作和摩托车,不得不开始依赖原来总被她欺负的老伴。变得胆小,无知,脆弱,卑微。
她开始关心我了。一到放假就开始念叨,回去后笑眯眯得看着我。家里养的鸡被偷了,她会绝望得坐在地上哭。然后自责“这下你们过年都没有鸡吃了,我在家还有什么用”。
她开始珍惜每一次家族的聚会。一大早就去买菜,而不像以前打麻将打到下午5点才舍得回来;她会兴致勃勃得插儿女的话,但常常文不对题;她甚至会偷偷给我塞500块钱——她以前工作的时候可都没对我这么大方过啊。
每年寒假是外婆家最热闹的时候。她的女儿女婿孙子孙女都会从上海回来,匆匆过个年。
成年人也很无奈啊。中年人迫于生计,青年人迫于学业,都没办法花更多的时间陪伴老人。我永远记得哥哥一家要回上海的那天——他们把行李往车上搬,哥哥发动了车子的引擎。外婆孤单得站在屋子门口,自言自语“我不舍得你们走”。
大家都挺匆忙的,没有人注意到老人的孤单。对我们而言,外面有更好的世界。繁华,生命力,有趣,无限可能。我们从不计算时间和归期。
但是老人只有我们。
她又要经历一整年的孤单。老房子,老的电视机。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健康。她不能再骑着她的摩托车四处赶场子打麻将,不能再健谈得融入每一次家常,不能再在半小时内利落得准备好一桌子的菜。
我和哥哥还经常想起,有一次晚上聊天到深夜想煮面吃,小心翼翼的还是被外婆听见。她就穿着睡衣骂骂咧咧得从老房子那边走过来凶我们“大半夜的不睡觉还在这里搞什么搞!”
现在她不会再这样管我们了。她变的很顺从,像每一个溺爱孙儿的外婆。我经常开玩笑说,外婆生病之后比以前慈祥多了。我从小没有享受过的隔代溺爱、终于在我长大后被弥补了。
可是,我还是宁愿她变回那个雷厉风行的外婆。会骂人、会风风火火、比起操办家庭聚会、更乐意沉迷在麻将场上一掷千金的外婆。
给家里的老人打个电话吧。学学我那个爱和外公煲电话粥的室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珍惜那些吃一次就少一次的齐人的家庭聚会、体恤他们的孤单、别让遗憾代替想念。
总有一天,他们会从我们的生命里消失。我们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老。而我们知道,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