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梦番外（一）芙蓉面
（一）
师傅说，做为一名合格的杀手，首先，必须无情；其次，必须有强大的意志。
师傅还说，做杀手最失败的事情，便是行动失手；比失手更失败的事，便是动情；而更更失败的，就是对自己的行动对象动情。
师傅说，这是师傅的师傅说的，而师傅的师傅说，这是太太太太祖师傅说的。
银铃今时此刻觉得，他百杀门第二杀手，杀手排行榜上的千年老二，今天恐怕是要失手了。
（二）
“芙蓉为面，柳为眉”的太液池，水波轻漾，莲花濯濯，艳阳下，美不盛收。
彼时的晋平长公主，年方十四，刚刚及笈，却也已经生得芙蓉面、柳叶眉，身姿袅袅婷婷。
当这看似弱不经风的身子挡在李琼的身前，怒目圆睁斥道：“休得伤本公主的弟弟！”时，面对着那样一双无所畏惧的眼睛，他竟然有一刹的失神。杀手的剑若已出鞘，当饮血而归。更何况，这剑已经收不回来。
银铃觉得，自己应当是动了情。好在，这并非自己此次的行动对象。不过是，失了手，动了情而以。还不算最失败。
鲜红的血自晋平长公主的左臂流下，她没有退让，喝到：“给本公主退下，本公主饶你不死！”
银铃觉得，她这红朴朴的脸，有点像师傅酒后恼怒的样子。这个少女，胆大的有些可爱了。
（三）
银铃从来不认为师傅是个靠谱的师傅，虽然师傅常说，这天下的女人，除了她，没有一个靠谱的。这话，自某年小师叔跟男人跑了之后，便开始常常挂在师傅嘴边。
所以，当某天师傅扔给他一张八九岁孩童的画相，告诉他是此次任务的目标，住在长安城最大最豪华的窑子里时，他就觉得这次的差事，不靠谱。
然后，他带着十三来到长安，发现师傅嘴里这座长安城最大最豪华的窑子，叫做皇宫。
如果此次行动成功，他银铃这杀手榜上千年老二的位置，理应能排上第一。毕竟，在禁宫杀人……若这行动目标，不是一个孩童的话。
如果只是暗杀，又如何显得自己比师兄有本事呢？所以，他选择了白天。地点，选择了芙蓉为面、柳为眉的太液池旁。
（四）
这次任务，注定是要失败的。
当太监高喊：“有刺客！”并带着一队人马，喊着：“保护长公主、保护二殿下！”时，这个声音，他是识得的。
辩声识人，是杀手的基本素质，虽然这个人，当时刻意改变了嗓音，他还是一耳就听了出来。既然是自己人来了，先跑吧。
银铃原本是准备“风紧扯呼！”带上放风的十三溜的，却被自己人困住了。至于十三，应该是跑哪偷看宫女洗澡去了吧。
看到自己人将刀对准了晋平与李菁。这么明显的借刀杀手加杀人灭口再加栽脏嫁祸，他怎能视而不见？
他挥剑砍杀了那些借机攻击晋平的禁卫，挡住了砍向李菁的刀，只因为她在被他保护时说：“救我弟弟！”。
东平侯来的时候，就看见李菁与李琼晕倒在地，陌生的太监正在与一黑衣劲装的男子激斗，当太监看见东平侯时，立时服毒自尽，银铃当然是迅速脚底抹油拎着十三溜之大吉了。
（五）
事后，师傅说，即遇上了东平侯，那失手，也算不得丢人的事。
在了解清楚事情经过后，师傅又说，即失手了，就把银子还给中间人，退了这桩买卖吧。
银铃试着提醒他师傅，钱都让你买酒和首饰了！
师傅睁着惺松的醉眼，说：即是东平侯坏的事，就去找东平侯取银子还给中间人吧。
金铃其实挺乐意看这个师弟失手的，他原以为既然师弟失手了，此次就该把任务改派给他了。退回任务，是百杀门从来不曾有的事。
师傅确实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待银铃还钱后，带上银铃，跟着中间人找到买主，杀了中间人，屠尽买主满门。百杀门的杀手，不能有失手的记录。
金铃想提醒师傅，派他去杀了那孩童，就不算失手了。可是师傅说：敢杀我七煞的徒弟灭口、给我百杀门栽脏，这种活得不耐烦的货，留着做什么？
金铃真心觉得，师傅确实很靠谱。
（六）
是夜，太液池边，芙蓉未央，垂柳扶风。两天前晋平长公主因为舍命救弟，受到嘉奖，被晋封为晋平大长公主。
他想，他是真的动了情的。当他去东平侯府准备做梁上君子时，听说东平侯进宫与皇帝老儿下棋去了。不过是一个念头，他就已经站在了太液池旁。
她在那里，倚栏斜坐，长裙覆地。风拂过她的发，面目在月下，显得更加动人。
见她孤身一人，他问：“怎的一人在此？”
她答：“偷跑来的。”
他问：“身手这么差，还敢一个人偷跑出来，再遇上刺客怎么办？”
她答：“是呀，再遇上刺客怎么办？”
时间就在这一问一答中停滞，他说：“我教你一招保命绝技吧！”
轻揽纤腰，轻提手腕，以指代剑，横跃过太液池，手腕一抖，抖出朵朵剑花。
（七）
东平侯这个人，真的是顶讨厌的。
他问：“七煞公子是你什么人？”
他答：“正是家师。”
依然是一问一答，晋平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东平侯问：“你在此处做什么？”
银铃答：“找你要钱。”
杀手失手了，自然是要将钱退回去的。
东平侯说：“你师傅还是这么能花钱？”
银铃点点头，看来，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东平侯掏出一叠银票，银铃只拿了一张一千两的，晋平提醒他：“你不应该收现银么？”
这位深居宫禁的公主，貌似知道的不少。连杀手只收现银不收银票的规矩都知道。
东平侯却想，这七煞怕是穷疯了吧，一千两白银就可以买动他的徒弟跑到大内禁宫来杀人？
师傅当然不觉得自己是穷疯了，对象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孩童，杀起来太简单，这一千两，不过是为了对得起银铃的招牌。
但东平侯还是问了：堂堂皇后嫡出的长公主与二皇子，在你师傅眼里，就只值一千两？
银铃觉得，他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侯爷，所以他解释了一下。
他的目标，是三殿下李琼，至于向长公主与二皇子动手的，是买主的人。
东平侯立时做了决定：他要跟银铃做个交易，一万两黄金加一万两白银，买银铃上次行动的买主的命。
敢向他的亲外甥和外甥女下手，如此活得不耐烦的人，他自然是不会留的。
银铃替他师傅接了。
事情办完，收钱的时候，东平侯说了一句话，他回去转述给师傅，他师傅愣了半天神，又醉了三天。
东平侯说的是：这些钱应该够他花一阵了，让他省着点花。得空了，来京都找老朋友喝酒。
师傅有没有去长安城找东平侯喝酒？怕是有的。
那年七月初七，十三随了师傅去长安，回来后，师傅醉的人事不省，醒来后，师傅便戒了酒。
师傅说，她这辈子的酒，都喝完了。
当然，东平侯对银铃说的话，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师傅。
东平侯对银铃说：你不要再来长安了。
银铃，再没有去长安。
（八）
银铃第二次失手，是在两年后。
对象，河西郡王，李琼。
不过两年时间，李琼的价码已经从一千两白银，提到黄金两千两。
既然他曾经失手过一次，这次，自然还是由他出手。
河西太平府的郊外，踏青赏花的人络绎不绝。
山脚，湖边，小亭，有美一人，独坐抚琴。
琴声很美，景，更美。
十二岁的少年郎，带着个小伴读，领着两家丁，逃了学翻了后墙，来这里偷眼观看。
虽然黄金两千两，算是对得起自己的招牌，可是杀一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银铃还是觉得有些丢人。
剑出鞘，未尝饮血。
琴声如裂帛，少女自亭中跃了出来，剑气扑面而来，惊呆了一众游春踏青的人。
若非那少年兀自呆呆的说：“真的长的很像哎！”
若非那“芙蓉为面、柳如眉”的少女一声娇喝：“太平府柳淑和在此，何人在此欺凌弱小？”
他真的会以为，这是他夜夜梦回的人了。
当然，银铃很想说：爷我是杀手，不是恶霸，谢谢。
但面对对方招招凌利的攻势，银铃觉得，以此刻自己的心绪，还是落荒而逃，比较合适。
（九）
师傅说，遇上伤情剑柳家的人，失了手也算不冤。
师傅还说，那柳淑和据说是位小辣椒，不好惹。当然，能当得起小辣椒的，自然是位美人。你不会是动情了吧？
彼时，师傅正一边说着，一边给小师妹穿戴新打的首饰，他便知道，那两千两黄金，师傅花在何处了。
他确实是动了情，只是，那是另一张芙蓉面罢了。
即失了手，银子自然是要还的。
这钱，确实是花光了，既然要还，怕是得有个出处。
师傅去了伤情剑柳家，柳淑和既然把银铃打跑了，当师傅的得去找她爹柳宗元找回场子，赌资，两千两黄金。
师傅，自然是赢了。
柳淑和不服，相当的不服。因为柳宗元基本，没有还手。
架打赢了，金子却没有拿回来。至于理由，柳宗元虽有布庄并田产，但他除了是个江湖豪杰，还是个文人雅士。
江湖豪杰加文人雅士，等于散财。
他柳庄上要养的闲人自是比她百杀门多的多了，又哪来的两千两黄金与她？
颇不服气的柳淑和说：既然交易的目标是河西郡王李琼，为什么不直接找那傻小子要钱去?
趴在河西郡王府的库房上面，银铃有些明白，为什么他是千年老二了。因为这种梁上君子的勾当，金铃是绝计不干的。
一切，进行的相当顺利。
正因为进行得相当顺利，所以当师傅因为长安分舵缺钱周转时，他就知道，他该去河西郡王府当梁上君子了。
（十）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银铃这个梁上君子也失手了。
小小少年设了陷阱。
不过是一张捕兽用的网，但网上不仅有铃，还布满挂勾。亏得他虽然大意，倒也警醒的早，不过触动铃铛，引来埋伏，但他还是成功脱身。
当然，身后有个契而不舍追着他的少年郎。
左右闲着无事，这孩子害得他连失了三回手，这面子不能白丢。
待到无人处，与这孩子过了几招，不错，确实得名师指点，手底下，有几分真功夫，只是终究是欠了火候。
傻小子输了不服，约好下个月再打，赌资一千两。
此后，日子流水般经过，约斗的周期越来越短，唯一不变的是赌资，当然，还有结果。
三个月后，银铃问：傻小子，你累不累？
傻小子问：你这么厉害能教我怎么打赢伤情剑柳家的柳宗元吗？
银铃明白了，这傻小子看上伤情剑家的柳淑和了。
柳淑和早年放过话了，谁赢了她爹，她就嫁谁。
师傅是赢了，可她只要两千两金子。他想起当日柳淑和的面色，柳淑和不会是看上师傅了吧？师傅这么明显的女扮男装，难道看不出来么？
回去讲给师傅听时，师傅面若桃花，点了点头，说：她要看不上我，才是眼瞎。
他决定收傻小子做徒弟，他不能想像她师傅抱着柳淑和的样子，完全不敢想。
收了徒弟之后，他梁上君子的副业，变成了授业恩师。
徒弟供养师傅，天经地义，自此不用再为银钱发愁。
虽然某天这个徒弟问：师傅，你有很多个相好么？
他想了想，相好？晋平算么？那一段，简单的风花雪月，不过是揽了一下腰罢了。他摇了摇头。
徒弟接着说：那你怎么那么能花钱？
他饮了一口酒，说：因为师傅还有师傅要养啊！
傻徒弟说：师傅，我会努力赚钱的！
（十一）
一年后，华盖满长安，晋平大长公主要出嫁。
银铃醉了三天。
半个月后，傻徒弟回来了。
身手退步了。问原因，晋平大长公主出嫁那天，这小子把驸马砍伤了，长公主自然是没嫁成，这傻小子，也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板子，这伤，还没全好。
银铃真心觉得，这徒弟没白教。
傻徒弟问：师傅，父皇也说徒儿做的对，但还是打了徒儿二十大板，为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师傅说：因为他是皇帝。当皇帝，只能公正无私。自古天家，最是无情。
（十二）
时间若指间流沙，一晃又是两年。
伤情剑柳家，为柳淑和举行比武招亲的事，名动江湖。
只是，这个门坎，确是很高的：除去无任何残缺及不良嗜号的成年未婚男子这一条，需交报名费白银一千两。
来的人多，要管吃管喝，擂台上死伤勿论，万一死了残了，还得给丧葬费、抚恤金，道远的还得送灵回祖籍，所以这一千两，真的一点都不黑。
师傅看着小师妹说：小秀秀，等你再大点，师傅也给你比武招亲吧？
小师妹说：师傅这样疼秀儿，秀儿一定会为师傅赚很多很多钱的！
银铃逗她：赚钱做什么？
小师妹说：给师傅买衣服，买首饰，把师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师傅打扮我一样。
银铃觉得，他这个小师妹，确实招人疼。
两千两黄金，买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金铃打擂。
金铃的主业是杀手，这也是他唯一的职业。但银铃说，柳淑和可能是想嫁给师傅。银铃从李琼处弄来的这两千两黄金，金铃立刻送给师傅装修长安分舵了。
当易容化名金枫的金铃与河西郡王李琼在擂台上准备开打时，台下有人问了：这孩子，成年了吗？
粘着花白胡子的银铃说：虚岁十七，可以当爹了。
金铃很给面子，李琼也争气，两人在台上足足打了一百多回合，打够了一个时辰，金枫佯败，被打下擂台。
当柳宗元宣布东床快婿为河西郡王李琼时，金铃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担心柳淑和会嫁给师傅了。
而李琼的课程，却没有完，因为柳淑和，要他打赢她，才肯跟他正式拜堂成亲。只是这授课时间，改为一月一次。
（十三）
小师妹如当年所说，真的开始赚钱了。也真的，赚了很多很多钱，师傅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长安。
他浪迹江湖，四处游历，每月十五准时出现在太原府郊外。
两年来，行踪不定，足迹遍布五湖四海，却唯独，不去长安。
除了那一日，路过长安郊外，正赶上师傅跑去皇帝老子的骊山泡温泉，他只得在殿外放风。这原本是金铃的活，但是既然有他这个千年老二在，他这个排名第一的杀手，自然是要去做主业的。
师傅沐浴更衣完毕，金铃姗姗来迟。
师傅的六识一向很灵敏，除了，酒醉的时候差点。只是此时她神清气爽的很，更河况连他都闻到了金铃身上的脂粉香味，还有清楚看见，颈后，那一抹唇红。
师傅说，杀手一旦动情，就不能再做杀手。
金铃点了点头，立时就弃了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名头。
师傅又说，杀手既然要去偷香窃玉，一辈子，就只能偷一个。如若学那采花贼，就落了下乘，丢尽了师傅的脸。
银铃提醒师傅，师傅上回说过，杀手失手和动情才是丢尽师傅的脸。
师傅说，因为我是女的。
（十四）
偷香窃玉？
银铃回想太液池边的那晚，他算是偷香窃玉么？
应该是算的吧。
那晚听师傅说，晋平大长公主，宿在隔壁的华清池。
他说，我该回去看我那傻徒弟了，他貌似还没有混上柳淑和的床。
既然师傅说，杀手要去偷香窃玉，一辈子，就只能偷一个，那么，他就一辈子，在梦里，守着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太液池吧。
（本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