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冢

我在密林中奔跑,

自然教育我狩猎的技巧,

我的本能便是生存,

除此别无依靠……

廖理下意识的放松眼部的肌肉,让视线失焦。面前的草和树叶便如滴在宣纸的墨迹,充满整个视野。这一切是如此熟悉,仿佛回到家一样,内心充满安全感。他甚至感觉耳边的风声便是家人的呢喃,只是太遥远,他听不清,他也回忆不到任何于此有关的记忆。

“我走不动了,你杀了我吧。”身后方子琦突然停下,双手支着膝盖,大口的喘着气。

“再走一会就到了,真的。”廖理指了指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山顶,接着说:“到了山顶,再下去不远就是。”

“啊?还要翻过去。不行了,不行了,我要休息。”方子琦耍起了赖皮,索性坐在了地上,央求道,“现在才七点多,咱们又不赶时间,还是休息一下再走吧。”

城市里的七点钟并不算早。如果是往常,方子琦和廖理已经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了。城市的街道中也早已挤满了车辆,追赶着上班的时间。不过他们现在并不在城市,而是位于城市偏僻郊区的一座山林。这里的情景与城市完全不同。不需要工作,不需要早起,阳光的颜色尚浅,气温也偏低,一切都仿佛尚未苏醒。虫子懒懒的仍待在昨夜睡去的地方,狡猾的飞蝇也变得愚笨迟钝。山谷如此安详宁静,偶尔几声鸟鸣,如翻身时的鼻鼾,而树叶噙着的夜露,也仿佛睡梦人的流涎。

“别停啊,上山讲究的就是一股气。你一停下来,再想登就难了。”

“谁说的?又是你爷爷告诉你的,是不?”方子琦拿出背包里的面包,不管不顾大嚼起来。

“当然是我爷爷说的。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们现在休息了,一会上山时,你会觉得更累的。”廖理从方子琦的包里抽出一根香肠,也吃了起来。“咱俩可就这一个背包,你别山没爬完,东西先都偷吃光了。”

方子琦含糊的答应了一声,继续啃他本来用作午饭的面包。对于这个被廖理经常放在嘴边的爷爷,他倒是很想见上一面。只可惜据廖理说,他升初中那年,爷爷就去世了。廖理说了许多有关他爷爷的事。据廖理讲,他的爷爷是个老猎户,这城市郊区的几座山他都走过。本来猎户这样的职业比什么市长、局长、企业家要吸引人得多,只可惜他们这山除了蛇、兔子就没什么再大的东西了。而且国家自从设了森林保护区,就禁止狩猎了,他爷爷其实早就失业没了工作。所以想来他的爷爷也没有那么厉害,只是廖理念得久了,加重了方子琦的好奇心。

不过,廖理对爷爷的崇拜倒是真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爷爷一直住在郊区,后来爷爷搬进城里,他也一直陪着爷爷。他曾亲眼见他爷爷前一天在山上设置精巧的机关陷阱,过一天再去收获猎物。可也是由于他那时跟着爷爷住,发生了一些让他父母很担心的事情。而这件事,也一直困扰着廖理。方子琦和廖理是铁哥们,这件事情廖理只对他说过。今天是他们高考结束后第一天,方子琦放着大好的假日不过,就是要来帮忙解开廖理的心结。

“其实现在想起来真可怕,我小时候竟然在那个破屋子里住过。”廖理自顾自的说着,眼神里仿佛还在回放过去的记忆。

那破屋子上山时廖理带方子琦看过,就在山对面一处向阳的地方。木头打的桩,离地有一米多高。原来用作屋顶的茅草已经烂光了,墙壁的木材也腐朽得不成样子,远远看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儿。屋子里面长满了蘑菇和苔藓,显然废置多年。而且可以看出,廖理的爷爷当年是独往独来的,因为这样的小屋附近只有这一个。

“是急病,就那么去了。”廖理对于爷爷的死,这样说。

方子琦明白,在这样暴露的环境中,生活十年二十年,不生病才是一种怪事。野外的危险是廖理父母担心他和他爷爷生活的原因之一。他们担心爷爷改不了向往深山的生活,带着那么小的廖理偷偷摸进山打猎。况且,还住在这样破烂的小屋里。

“我爷爷虽然没抓过大的野兽,但也是个好猎手。他做的陷阱从来没捕空过。他常对我说,现在人生活好了,就把世界圈起来了,再也看不到森林的美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因为国家禁止捕猎后,你爷爷感觉寂寞所致?”方子琦看了看廖理的目光,又补了一句。“我这么说不过分吧?”

“嘁,你不吐槽,这世界就不正常了。不过我也有这样想过。我爷爷说我家祖祖辈辈都靠捕猎为生,虽然媳妇都难说上一个,但生存之余,捕猎就像一门家族传统。也可以说像是门手艺。只可惜这门手艺,到了我爸那辈就断了,很让他伤心。而且后来世界变化太快,我爷爷有些跟不上。他那句话我觉得意思是,林子里的动物变成了圈养,就再也回不到林子里了。”

“‘曾为沧海难为水’?不过放在你爷爷身上我觉得应该是,林子里的动物怎样也变不成圈养的吧。”

“我觉得,要不是我被你吐槽习惯了,我早就和你断绝关系了。”

“你这话有问题哦。如果是因为习惯了才不断绝关系,那习惯之前为什么不断绝关系呢?”

“你知道你为什么朋友那么少么?”

“为什么?啊,好,我不说就是了。”方子琦会心一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他将吃剩的垃圾收集到包里,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向下望去。“不过,这条路有好多人走啊。你说他们来是干嘛的?”

廖理向下望去,的确,他们上山所走的路是经常被人踩才会形成的那种模样。

“也许是来游玩的,至少不会是来捕猎的。”

“这附近连个公交车都没有,咱俩走的那条路连自行车都不能骑。谁来这玩啊?”

“但附近也许还是有村庄的啊。没事走几公里路,上山捡只死兔子回家吃总可以吧?”

“别逗了,捡来的死兔子怎么能吃?”

“那就看怎么死的兔子了呗。不是也可以偷猎么?虽然这山里没什么受保护的动物,但除了这个原因,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还有上山的道。我爷爷还在的时候,这山路都是人踩出来的。但现在我爷爷都去世快十年了,草该长都长了,但这道明显还经常有人在走。”

“如果是附近的居民。那山下小河里那个‘坟包’也肯定是他们干的。”

方子琦所说的坟包就在山脚下的小河里。那条河有五六米宽,水刚没过脚面。河水的正中央有一堆石头垒砌的小丘。第一眼看到时,方子琦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好奇的走过去扒开石块想看个明白。结果扒开石堆里竟然埋着一个高度腐烂的动物尸体。那动物看起来像只兔子,但又明显比一般的兔子要大。蛆虫在水面上吃着它的血肉,而水下则有无数蚂蟥像毛发一样吸附着它。方子琦当时像见了鬼一样的飞快跑掉了,廖理却不以为然,反而盯着看了半天。

“那个石堆,你不觉得很熟悉么?”廖理问道。

“不觉得。”方子琦想了想那时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不觉得像旅游手册里的某些照片么?我记得西藏或者蒙古似乎有很多这样的石头堆。”

“可是样子完全不一样啊。人家那个堆得像个小山一样,中间是实心的。这个更像是盖了间屋子,里面是空的。幸好我是用手拨掉的石头,要是一脚踩下去,还不得踩一脚蛆。”

“它好好的放在那里,谁让你踩了呢?再说,我是说形式,没说样子。我记得日本似乎也有类似的石堆。虽然样子不同,但似乎都是用作祭祀和祈祷的。”

“就好像牌位?”

“恩。大概就是那样吧?”廖理仔细的回忆那个“坟”的样子。在他看到那“坟”时,他就有一种感觉,他不是第一次见它,他对它非常的熟悉。可在他所举的例子中,每一个又离他都很遥远。

“你这样说倒有几分道理。毕竟石头堆里还有只死兔子。也许是小兔子给老兔子盖的坟墓,顺便再做成地标的模样以后好没事来纪念纪念。”方子琦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但嘴上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廖理没理会他的兔子论,说道:“可修盖坟墓的本意应该是保存尸体,为什么又要在河里盖呢?这样不是加速了尸体的腐烂么?这和精心堆砌石堆进行祭奠的本意就相互背离了啊?”

方子琦看着廖理一脸认真的样子,问道:“也许是风俗习惯不同呢?除了土葬,不是还有水葬和天葬么?现在火葬的同时不还是要买个骨灰盒纪念一下么?再说,你想多了吧?我觉得这只是附近的小孩打死了只兔子,堆起来玩的。”

“小孩子可未必打得了那么大的兔子。”廖理仍不依不饶。

“那你的意思是,这是大人有目的的行为?”方子琦闭着眼睛摸着下巴,想象一群成年人围绕着一只死兔子作祈祷状,不禁笑道:“例如祭祀?”

“唉?你这个想法挺好的。我爷爷说,过去猎户比较多的时候,为了祈求打到更多的猎物,往往就会举行祭祀活动。”

“比如供奉山神?现在也有人供奉山神,可大多是摆尊泥像,而后弄一些应季的水果罢了。而且如果是山神,应该在山上才对。这个……我倒觉得说成是供奉河神才更像样子……而且这么少,没准还是个未成年的河神……”

“但供奉河神一般也不过是在河边摆尊泥像,然后送些应季的水果……”

两个人彼此都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方子琦和廖理平日都属于沉默寡言的人,可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变成有什么说什么的好辩类型。如同现在讨论的这件事,正常人见到这死尸,捂着鼻子就走掉了,完全不会过问是谁摆的。即便倒霉一脚踩了上去,再过半个小时也都会将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他们偏偏会想要讨论一下这石堆的来历,用途。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刨根问底,这在旁人看来是十分麻烦的人格类型,与他们深交的朋友尤其为此头疼。但谁也没想到两个这样类型的人相遇后,却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也许真是小兔子埋老兔子这样的事情,不过这样讨论下去也没意义。有时间蹲河边看一下是谁干的就行了。咱们还是处理正事儿,继续爬山吧。”方子琦做了个停止讨论的手势。

“不过,那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廖理做个无奈的表情,转身向山上走去。

“你是说即视感吧?”

“不,我是说另一种感觉,感觉似曾相识。”

方子琦没有回应廖理的话,廖理也不再说,两个人陷入沉默。

廖理所说的感觉,是他近几年才发现的。他将这件事情和方子琦说了,方子琦也保证过不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其实方子琦并不相信。方子琦甚至针对他做过许多次的讨论,想要驳倒这种疑虑,但都以失败告终。方子琦认为廖理是患了偏执的病症,认为此时的失败是学识不足才无法说清的缘故,对此并不服气。于是决定陪廖理来这里,要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认为直接去做有时比思考更容易得出结果。

“其实,咱们刚到山脚下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越来越严重了。”

“可毕竟你过去在这里生活过,对这里感觉熟悉是很正常的啊。”

“那时候我才六岁啊。而且这么多年后,我这是第一次回到这里。但这里给我的感觉却像我住了许多年一样,是那么熟悉。”

廖理说得没错,这里设立为森林保护区将近十年了。为了防止有人上山,原来入山的路已经长满灌木封死了。但廖理很快就找到了一条小径,直通山上。而且廖理平日并不如方子琦运动得多,但一进山,他便灵巧得像个猴子,在山地间疾行如飞,简直像换了个人。

方子琦不再言语,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方子琦和廖理都相信万事万物一定有科学的解释,这是两个人平时争论不休,却仍能保持友谊的基础。但对于廖理这件事,他们却毫无头绪。如果按照方子琦最开始的想法,廖理的问题可以很简单的解释成他疯了。但廖理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并且学习还非常好。只是偶尔一个人陷入沉思,露出些许忧郁的气质。而问题,就出在这片刻的沉思。

廖理说他经常会止不住走神。这种事情虽然并不常发生,但一旦发生,他便仿佛身处异处。仿佛自己是另一个人,过着另一种生活。这感受如此真切,就如同他便是那个人。只是每次回过神来,却又立刻忘记刚才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只留下一种异样的空虚感,感觉自己现在的生活是那么不真实。

“如果我不是我,我的思维身处他乡,就如同游戏里的人物。那一瞬间会不会是我离线的状态?对于真正的我,那一瞬间也许才是真实。”廖理曾经这样问方子琦。

“可是,如果你是另一个人操作的角色,为什么你的思维不是操作者的思维?”方子琦反问道。

“可是如果,他是行动,我是思维呢?”

“什么意思?”

“我最近看到有人验证,行动是先于思维的。我们的决定也许并不是我们自己下达的,而是我们以为是自己下达的。如果他是行动,他先有动作,而后我以为这是我思维的结果。那他的思维就可以被隐藏。”

“你是说那个测量神经元反射的实验吧?那个我也有看过。肌肉的反应早于大脑的反应,那的确很神奇。不过我在想,如果不将思维反映到外界,而只保留在大脑中呢?”

“你的意思是,只想,不做?可是如果别人问起我在想什么,我只要一张嘴,不就前功尽弃了么?而如果我的行为是另一个人操纵的,那一刻说出来的东西,也许就会替换掉我原本的思维。”

“你这样想太极端。不过你也可以用另一个极端的方式再去想。实验的时候,只想,不做。如果行动早于思维,这个没有动作时候的思维就是纯粹的。也就是说,只要你不说出你想什么,你就是你。不是么?”

廖理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摇了摇头说道:“这好像不适用于我。我仍然觉得自己不真实。”

“那当你处于认为真实的自己时,看到了什么呢?总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吧?”

“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森林里……”

“森林?”

廖理所在的城市虽然非常接近高山和树林,但他对森林并不了解。他只记得小时候爷爷带他进山去打过一次猎,而那次却出了意外。父母从此将他带进城市,再也没让他跟爷爷去山林里玩。

“发生了什么事?”方子琦那时问。

“我失踪了。”

廖理试着回忆失踪的过程,可只记得爷爷找到他时那焦急的表情。甚至,失踪前的记忆也都想不起来了。人小时候的记忆因为神经元连接并不牢固,被遗忘是正常的。但廖理相信自己对幼年记忆的一无所知不是种巧合。他突然觉得是失踪的时候出了问题。而自己这些年不断闪现的,也许便是失去的记忆。

况且,失踪这件事本身便很蹊跷。根据他爷爷的回忆,那一晚是起夜的时候发现他失踪的。当时爷爷一眼便看到门口脏兮兮的小脚印趟过小河进了山。爷爷说,那一夜他将他所有猎人的本领都施展出来了,跟着那小脚丫走过的痕迹爬了半宿。终于在山对面的一个小山洞口找到了廖理。这件事如果爷爷不说,廖理的父母本不会知道。可爷爷偏偏说了。廖理的父母当时没说什么,但背后却质疑爷爷所说事情的真实性。第一个疑问是廖理的脚印为何那么容易跟踪。第二个疑问是廖理当年不过五六岁的孩童,怎么能比一个常年翻山越岭的成年人跑得都快。如果不是廖理自己走失的,那山中又没有可以叼动孩子的大型野兽。况且,如果是他人诱拐廖理,廖理为何一副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再加上当时问廖理又问不出什么,父母二人只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想要证明自己仍然是个合格的猎手,于是便编出这样的一段谎话。老人不会对自己的亲孙子做些什么坏事,但山里总不安全。廖理的父母从此便藉口怕再次失踪,禁止廖理随爷爷进山玩了。

“恐怕就是那次出了问题,比如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而我便将那时的记忆封印了起来。”廖理说道。

“那怕什么?等高考一结束,我陪你去那个山洞,搞清楚事实真相不就行了么?”方子琦将手搭在廖理的肩上,信誓旦旦的说。

那姿势就像现在这样。

“我当什么山洞呢,就这么点儿啊?”

现在,他们终于到了山洞口。不过令两个人失望的是,所谓的山洞不过是半山坡的一处岩石向内的凹陷罢了。这洞非常浅,连让人避避风雨都稍显不足,更不要说保存什么秘密。显然,由它来做这次解谜活动的答案,太过差强人意。廖理一屁股坐在洞口的石头上,表情沮丧。他本以为重回故地会如电影里所描写的那样,面前熟悉的一切会将他破碎消失的记忆串连起来,还他一个真正的答案。但当他看到这山洞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附近没有其他的山洞,甚至来时的路到这里也消失了。这里分明就是爷爷描述的那个山洞,那个他失踪后被找到的地方。可如今他站在这个山洞前,却没有想到任何事情。

“这洞里原来供着山神吧?”方子琦把背包扔在洞口,顺口问道。

“恩?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觉得这么小的洞,加张供桌刚刚好么?而且,你看这洞虽然是天然形成的,但洞口的四周有开凿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有人不满意洞的形状,又再次加工过。咱们来时的道路那么明显,显然过去有很多人来这里。我猜,这过去也许是个山神庙。”

廖理回头四望,情况的确和方子琦所说的一样。这里下方的树木比山上方的茂盛,遮掩视线的同时也阻挡了下山的道路。如果方子琦所说是正确的,那山下小河中的石堆也便好解释了。这里过去也许存在供奉山神的习俗,虽然是现代社会,住在山林中的人遗留下什么陋习也是正常的吧?可记忆里爷爷并没有说这里有过什么山神庙,而且这里人迹稀少,怎么会有人费半天劲跑这么远来供奉香火?

廖理正想着,方子琦突然站在洞里,指着什么说道:“廖理,快过来。我现在敢打赌这过去是个山神庙。”

廖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原来是地面有个四四方方的白方块。好像家中打扫卫生,挪动衣柜时地面留下的痕迹。这个四边形几乎占据了整个山洞的地面,只在边缘留下一丝缝隙,显示出与周围泥土颜色的不同。显然,这里好像摆放过很长时间的供桌。难道真如方子琦所想?廖理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这是什么?”廖理伏下身,用手擦了擦那痕迹。四方形的痕迹比周围的土地颜色稍浅。他下意识的用手敲了敲,本应沉闷无声的泥土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难道是……空的?”廖理来不及细想,抬头说道:“方子琦,快出来!”而方子琦此刻正站在洞里,摸着墙壁看着什么。

方子琦应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大喊一声——“啊!”

山洞内的整个地面突然塌陷下去。在这一刻,方子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本能的伸出双手想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

廖理这一刻心中想,“这根本不是地面,是个盖着土的翻板”,同时伸手去抓正在坠落的方子琦。

幸运的是,廖理在地面陷落的同时,伸手抓住了他。刚才还踩在方子琦脚下的翻板翻进了山洞的内侧,露出了一个倾斜的通道,铺在翻板上的泥土和灰尘发出细碎的声响,一直滚进通道那黑暗的深处。方子琦整个人都被下坠的速度带进了这通道,而廖理则半蹲在洞口吃力的弯着腰抵抗着廖理继续下落的趋势。方子琦的身后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从这里落下去会有怎样的东西在等待着。两个人心中都充满恐惧。所幸,只要方子琦此刻伸手攀住洞口的边缘,就不会发生更悲惨的事情。可也就在这时,廖理感觉身后突然多了一道气息。仿佛有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并且那个人迅速的推了他一下。

这感觉只存在一瞬间,廖理还来不及思考这感觉的真实性,他的身体就早已失去了平衡,并以更快的速度头向下栽在方子琦的身上。在方子琦胡乱的扭动和叫嚷声中,廖理看见这洞的黑暗仿佛鬼魅般向自己靠近,渐染他的皮肉,夺去光明。只一瞬,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耳畔只有方子琦的呼叫,还有些许熟悉的风声。

“咚!”这是廖理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而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无人的夜,

星光点点。

黑暗化作撕扯的影,

不断拉长。

这是未来的人生,

亦是我的过去。

在这永夜之中,

光明聚缩,

不再照亮世间万物,

只幻化为道路,

唯一的路。

当廖理醒来时,正仰面躺着。他们摔下来的洞口在距离地面七八米远的地方。那洞口看起来并不大,外面微弱阳光刚射进来便消散在半空。洞内一片灰暗模糊,几乎不能视物。但不用看,廖理便知道这洞底部一定是布满松软却湿润的泥土,正因如此,他的身体才并没受太大的伤。只是撞到的头,现在仍隐隐发痛。廖理鼻腔里充满了潮湿发霉的味道,他擦了擦鼻子,想摸出手机仔细打量一下这个山洞。但手机并不在兜里。难道是落下来时丢了?总不会是被人拿走了吧?他想着,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和他一起落下的方子琦哪去了?

“方子琦?”廖理试探的喊道,但无人回答。廖理只好摸着墙壁慢慢寻找。

借着头顶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廖理眯着眼睛发现这个房间的形状实在像一个倒扣的碗。这个“碗”还蛮大的,在这一侧看不清另一侧的情况。周围的墙壁摸起来像水泥砌成的,中间夹杂着鹅卵石,实在无法攀登。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方子琦又哪里去了?廖理在心中不断提着问题,却不愿思考答案。他有种恐惧,最坏的答案会不会是正确的那一个。

“哎哟!”一声怪叫响起。廖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腾空跳起,但身体还没落下,他便听出,这不是别的声音,这就是方子琦的声音。原来是自己走路踩到了方子琦。

“走路怎么不看着点?”方子琦抱怨着,声音像刚睡醒一样慵懒。

“我还要怪你呢,我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回答?你心眼儿还真粗,我不踩你,你都醒不了。”

“滚蛋,现在还有心情闹。我昏了多久?这是哪啊?”

“我哪知道?咱俩掉下来时我也昏过去了……”廖理停了下来,他看到离方子琦不远的墙壁上,有一块颜色更深的巨大方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门。廖理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去看个究竟,而方子琦却一把拽住了他。

“等等,你的手机呢?”方子琦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知道哪去了,也许落下来时掉哪了。怎么了?”

“你小点声。”方子琦的声音又低了低,“这里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廖理突然想起坠落前的感觉,顿时紧张的回头看了看,“不能吧。”廖理下意识的想要否定这个问题。

“我的手机放在包里,落在上面了。我的头上有两个包。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昏过去的。但是就算头先着地,也不可能有两个包。”

“所以,你当时也许还醒着,是被人敲晕的?”

“不,也许更糟。”方子琦指了指位于上方的洞,“咱们从那里掉下来,我却落在这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也许是那个人为了让咱们注意到这个门。对了,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当作武器么?”

廖理摊开手摇了摇头,但很快意识到方子琦正背对着自己,并不能看到他摇头,补充道:“没有。”

方子琦摸着墙壁低声继续说:“我看咱们是掉进陷阱里了。”

“陷阱?”

“对,咱们掉下来的地方是个翻板型的设计,而且又离地这么高,让人一旦掉进来就很难原路返回。不过,即使是陷阱,我还是有很多疑问。”

“什么疑问?”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谁做的陷阱。”方子琦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生气,显然现在的处境让他很焦躁。“如果是陷阱,那目的自然是活捉或者杀死猎物。但如果目的是活捉的话,咱们在都晕倒的情况下,目的应该已经达成了。可那个捉咱们的家伙不仅没有处置咱们,反而将咱们引导向了这扇门。这不是很奇怪么。”

“而且……”廖理想了想说道,“而且这门恐怕有诈。”

“恩,所以我刚才拉住了你。这里这么大,如果只有这一扇门通往别处。他放任咱们,让咱们自己摸索就可以找到出口。但他故意打晕我,又把我放在这里,目的显然是想将我们第一时间引到这里来。”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这里还会有其他的出口。”廖理接口道。

“没错。但还有个问题。如果这门里有危险会伤害咱们,那家伙为何不在咱们晕倒时动手?”

“或者,那家伙只是想迷惑咱们,好让咱们走其他的出口?”廖理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不远处的黑门由于周围光线极低的环境,在视野中来回变幻着形状。这扇黑门真正的模样变得和他们面前的谜题一样,扑朔迷离。

“这个问题不好说。不过,你知道这问题什么地方最可笑么?”方子琦问道。

“什么?”

“就是如果另一个出口有危险,为什么他不在晕倒时伤害咱们。这里看起来没有拖动我的痕迹,如果他可以将我抬到这里,说明他完全可以对付咱们。”

“所以,难道是为了防止咱们被伤害么?”

“可是,又为什么抓我们呢?如果掉进他的陷阱是个意外,如果不想伤害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帮我们呢?”

“你绕得我头好痛。你就先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所以我问你有没有武器嘛,咱们就从这个出口出去,看看会怎样。”

“那说了半天岂不是白说了。还有,另一个出口怎么办?”

“多一个出口就是出一条出路。咱们先去看看,然后回来。”方子琦说完想了一想,脱下自己的衣服放在了那黑门的旁边。

两个人手拉着手沿着墙壁去寻找另一扇黑门。但说是黑门,其实只是没有一丝光亮的洞口。门的边框开凿得很整齐,大概生着白色的霉菌,在昏暗中像裹着一层包装纸。路过黑门的时候,可以感受它不断向外吹着的寒风。廖理打了个寒颤,他向门内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仿佛里面装的不是空气,而是墨汁。

“怎么什么都没有?”方子琦捡起地上的衣服,重新穿起来。沿着墙壁环行一圈的结果是,这里仍然只有这一条出路。

“也许是咱们想多了。”廖理劝慰道。他知道方子琦是一个容易想多的人,他同样也是,但也许这里本来就没有第二个出口;从头顶的通道掉下来,也许滚几下就会到这里;而至于他头上的两个包,也许只是巧合;就像自己的手机不见了,也许只是滚落在哪个角落。他过去的经历告诉他,有些事情,即便存在,也不能多想。这样只会让自己踌躇不前。方子琦此刻的心情大概是沮丧和慌张的,也许我该说些什么安抚一下。廖理这样想着,但他并没有想出什么来,因为他自己也处于同样的沮丧和慌张之中。

但方子琦此刻其实已经镇静下来了。按照班级其他人的评价,方子琦和廖理的确都属于容易想多的性格。比如化学题目说加入微量某溶剂,观察反应结果。他们都会举手向老师提问,这微量是多少毫升,浓度又是多少。但廖理往往想得多时容易陷入其中,没有结果便停止不前。方子琦则仿佛有个开关,会在瞬间停止这样多余的思考。而现在,那开关显然已经启动了。

方子琦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投进那黑洞洞的门。硬币弹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渐渐变弱。

“是石头。”方子琦用手敲了敲这黑门的边框,顺势便将手放在了门上摸了起来。除了一手湿漉漉的霉菌,他似乎摸到了什么,兴奋的叫廖理也过来摸。

是花纹,廖理的手触碰到门框时便感觉了出来。

“廖理,我不得不说,我过去一直认为你当初不过是被耗子吓到了。但现在我认为,也许当时真的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能发生什么事情呢?”

“咱们所在的地方,显然是人建造的。既然是人造的,那就一定有建造它的原因。”

“你是说?坟墓?”说到坟墓,廖理能想到的便是殉葬的财宝和传说中的僵尸。难道自己小的时候是被僵尸吓到了?

“我不认为这是坟墓。”方子琦打断了廖理正在进行的猜想,“坟墓的确是人挖洞的原因之一。不过一般人建坟不都是要防止盗墓的么。但这陷阱一样的入口,还有这里仿佛写着‘欢迎光临’的门,我想不可能是坟墓。”

“那这样的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廖理抬头望向头顶,外面的阳光从通道斜射进来,仍然灿烂,仍然遥不可及。“总不会是防空洞吧?”

“至少不是坟墓。坟墓的豪华程度和周边城市的繁荣程度是成正比的。咱们的城市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但除此之外挖洞并且修葺的就是为了贮存之用了吧?而且这位于深山的位置又让它远离人类文明。”

“所以,你是说,这是个菜窖一类的东西。”廖理觉得方子琦的推论很说不通,但他也想不出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不是,我也不清楚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是在深入之前,先排除一下应该是比较好的。至少,咱们不用因为这里是坟墓而有没有出口的担心。”

是的,这里有出口,因为还有一个更可靠的证据——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方子琦似乎有意回避着这件事,廖理索性也没有说出来这句话。他觉得刚才方子琦毫无根据的分析其实是说来安慰他的。因为毕竟廖理小时候在这里受过惊吓,谁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而对于那个第三人,心理做好充足的防备,表面则是越少提到越好。人都是喜欢胡思乱想一些没有证据的东西,而在这些谎言被证明之前,这些猜忌往往会使人因为担负过多的焦虑而害了自己。廖理认为他非常了解方子琦,因为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但不管他们究竟如何猜测未来,他们还是要迈入这扇黑门,接受他们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没有一丝亮光的黑暗,阴冷的空气参杂着浓重的霉味,两个人手拉着手一点点边用脚试探边向前走着。廖理回头望了望入口。门还是那扇门,但颜色此刻却从黑色化作了灰白。刚刚停留的房间如布满了烟雾。视野仿佛没有尽头,满眼只是一望无垠的虚无。模糊的视线让人心生恐惧,仿佛有什么怪物潜伏着,可又因看不通透而作出没有怪物那样草率的结论。

而他回过头来,面前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黑暗,那是掩盖一切的无尽的黑暗。两个人前进如蜗牛,试探的伸长触须,缓慢的移动脚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手会碰到什么。唯一知道的只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即使相距如此接近的他们,也仿佛只要一分散便会永远消失在黑暗中。两只为了探路而伸出的手连接的仿佛是两个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那手会在感受任何异样触觉的同时,将那恐惧传达至心,并一瞬间剥去勇敢的壳,只留下害怕这一种感觉。而两个人的另一只手,则因为害怕紧紧的抓在一起,下意识的想要维护彼此内心本已脆弱的外壳。

不愿猜想一切,却不得不这样做。黑暗剥夺了视觉,让其他感觉更加灵敏。手指划过的墙壁,湿润的霉菌厚重的堆积在一起,如动物绒毛的触觉之中,还能摸到霉菌聚集的梗,如同正在碰触的是墙壁的脉络,合着手指血管跳动的脉搏,仿佛墙壁都被赋予了生命。他们侧耳倾听,寻找可疑的声音,但远方回荡的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却不断恐吓着他们,仿佛那是跟踪者发出的声响。他们的心跳声被放大,耳朵里塞满愈加粗大的呼吸声。这是一种折磨,他们不约而同的害怕,害怕这样的黑暗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廖理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灰色的门。绝望的发现那门几乎没有变小。时间的延长竟是错觉,可对于他们却又是再真实不过的感受。

“有人吗!”身旁的方子琦突然大喊。回声在远处响起,仿佛回应他的喊话。“嘿,看来没人。”

“要死啊,吓我一跳。”

“我这也是为了壮胆不是。”

黑暗的恐惧被短暂的解除,两个人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但这样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两个人再次紧张了起来。他们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都感觉到脚下的异样。

“楼梯?”方子琦蹲下身去摸地面。廖理也跟着去摸了摸。和刚才踩着的泥土和石块混杂的地面不同,楼梯摸起来坚固而滑腻。滑腻的原因是和墙壁一样披覆着霉菌,坚固则是因为它是由一整块石头制成。

“这是被人加工而成的?”廖理摸着石块的粗糙截面问道。

方子琦没有回答,只是松开手,跳着往回走了一段距离。而后,又慢慢沿着墙壁走了回来,再次拉住廖理的手。。

“你在做什么?”廖理问道。

“找灯。”方子琦答道,“这里的楼梯每级台阶都太短了,踩起来太不方便。如果没有灯照明,会很容易让人滑倒。但就是没有灯,墙壁都光秃秃的,棚顶也是,这太不合理了。”

“那来的人自备光源不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但是按照常理,不管是为了施工途中方便,还是日后进出方便,墙壁上都会留下火把支架,电灯底座一类的痕迹。这里却完全没有。难道这里在施工的时候也是处于一片漆黑不成。”

“也许建造完成就撤去了。”

“可如果那样,这里就没有打算再让人进入,也就是说……这里真的是坟墓。”方子琦用力的握了握廖理的手。廖理能感觉到方子琦在害怕,他甚至听到方子琦刚才吞咽唾液的声音。但就如最开始方子琦所分析的那样,廖理认为认定这里是坟墓并不客观。他们掉落的地方的确有可能在过去摆放的是牌位,那上山时的道路也可以解释成盗墓人踩出来的。甚至掉下来后那巨大的房间的存在也可以解释成掩埋洞口的手段。可原来埋葬那巨大房间的土,又到哪里去了呢?自己城市中过去真的存在有可以在山体内部挖掘建造墓葬的大户人家么?如果这里是盗墓人的杰作,那盗墓人又怎么回去呢?

廖理回忆多年前那个他失踪的夜晚的记忆。根据他爷爷的口述,那时廖理就坐在山洞里面,没有哭闹,也没有睡觉,只是坐着。爷爷没有说到那山洞存在神像佛龛的事情,甚至从未说过有人来祭拜过。

也许,真的是坟墓,只是许多年前所建,岁月久到现在的人已经遗忘了它的存在。而现在它被人再次发现了,而廖理与方子琦又不凑巧的出现在这里,让那些盗墓的人很头疼。可为什么不在他们未进入时发出警告,或者在进入后作出伤害他们的事情呢?

“廖理你听我说,”方子琦拉近廖理,低声说道,“如果这里是墓穴,而且这里有其他人存在,他不伤害咱们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拿咱们探路。”

“那,怎么办?”

“我们回到刚才的地方,轮流放哨,等待救援。”

“好。”廖理立刻回身准备退回去。可还未转身,就突然觉得有一双手在自己的背后推了一下。他瞬间失去了平衡,不知如何是好。但那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唤醒了他在第一次跌落陷阱时的回忆。没错,那时候就有这样一双手,轻轻的推了他一下。瘦小的感觉像一个孩子,使用的力量并不大,却刚好足够推倒他。他的大脑被回忆占据的时间只有一瞬间,可当他回过神来,却突然想起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的抓着方子琦。他立刻松手,但为时已晚。两个人如滚动的皮球,在湿滑的石阶上向下滚去。廖理顾不得身体其他部位与石阶的碰撞,只竭尽全力的护住头部。疼痛一阵接着一阵,没有时间去喊叫疼痛,更别说照顾方子琦的状况。

所幸的是,台阶似乎并不长,他只滚了七八圈就停了下来,躺在了地上。方子琦也随机撞在他的身上,停了下来。

“你疯了,万一摔死了怎么办?”方子琦一边抱怨一边呻吟的爬了起来。

“有人刚才推了我一把。而且我想起来了,最开始你掉进陷阱,也是有人在我的后面推了一把。”

“我都说我头上有两个包是有人敲的,你还不小心点。现在可好,搞得全身都是包。那家伙也真厉害,就藏在黑乎乎的洞里等着咱们自己往下走。我完全没感觉到旁边有人。”

“现在怎么办?”

“那还用说,回去揍他。他原来藏起来,咱们拿他没办法。现在知道他就在楼梯上面,咱们两个人跟他拼了呗。”方子琦说着挽起袖子就往楼梯上跑。

“等会!”廖理突然喊了停,“你在往哪跑?”

“往楼梯上跑啊?”

“不对,不对,你在往离我越来越远的地方跑啊。楼梯在我这里啊。”廖理用力的跺了跺脚,鞋底和石板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你那有楼梯?我这也有啊。”方子琦也用力的跺了跺脚,发出了和廖理同样的声响。

廖理觉得他们是从自己所在的这个方向跌下来的,而方子琦恰恰认为他们是在廖理旁边的一侧方向跌下来的。但他们并没有为此争吵,而是很快意识到,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个与八条楼梯相连的房间。而他们究竟是从哪里跌落的,则早随着跌落时的滚动变得无从查起了。

“也许,这就是那个人让我们活命的原因。”方子琦打破了两个人的沉默。

“你是说让咱们替他们探路?”

“是的。这里连接着八个楼梯,分别通向八个方向。室内的形状很自然的形成了一个八边形。你不觉得眼熟么?”

“八卦?”廖理说完,两个人便再次陷入沉默。

这也许就是根据八卦衍生的风水理论设计的墓穴,而如果一个掌握了这套风水理论的人则可以迅速的作出应对,找出安全的道路。可如今的社会,无论是玄学的易经还是王道的论语,或者其他古人所遗留的智慧精华,都已然成为只有少数人才通晓的事物。

古人成年的时候要知晓的许多基本,当代人即使行将入墓也仍一无所知。且不论八卦的八个卦法如何书画,单是那八个汉字的读音,便能难倒一批大学生。古时与现在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多数人都不需知晓这些事情而照样可以生活。但当古人的智慧沦为如今街头相面风水诓骗他人的工具,当多数自称知识分子的人却连自己祖宗的文字都不识时,这的确是种悲哀。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方子琦和廖理今天不遇到这样的怪事,他们便不会作出这样的思考,可此时才思考,为时已晚了。

“你说,如果开设易经学科。是算数学,还是算语文?”方子琦舔舔嘴唇,悄声问道。

“你对易经有研究?”

“没有,但是我觉得易经听起来就像是和数学有关。只是如果归类为数学,文言文又要难倒一批理科生了。”

“现在不是讨论文理分家问题的时候吧?这里既然是按照八卦方式建造的,应该就有生门有死门的设定吧。既然是防止盗墓,死门一定是机关重重。”

“我倒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我意思是说,即便是生门,也未必会没有机关。按照八卦推导的风水,的确可以分析出入口和墓葬的位置。但是作为防止盗墓用的机关,是不会只放在一条通路上的。”

“也就是说,咱们无论走哪条路,都会遭遇危险?”

“是的,而且,咱们在下来的那条路上没有遇到机关,也许只是由于有人预先触发了。他们也许正在犹豫是否前进的时候,我们便误打误撞掉了进来。”

等等,有什么不对,廖理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洞外推我的人,难道就是在洞口放哨的人么?

“而他们则想让咱们当探路石。”方子琦继续说着,“因为这里有7条路,不管走哪一条我们都会面临着危险。不过,有一点我很在意。”

“什么?”

“如果探路的话,用武器胁迫咱们往正确的方向走,不是更有效率么?”

“你的意思是,他也不知道正确的道路在哪?”

“不。我有种感觉,那人打不过咱们。他应该并没有武器,或者只是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所以把我们推下后又将我们引入这里?廖理的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是因为跌伤了脑袋,还是因为害怕的原因,他从进入这墓穴后便感觉思维不如过去清晰。往日和方子琦两个人有问有答的对话,如今变成方子琦一个人说来说去,他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设想。

“……我猜想,也许落下来后那人想将我们一个个移动到这里,摆在正确的方向。但非常不幸的是,我只被移动了一半,你便醒来了。他不得不藏在这洞里,又设下现在的迷局。”

“如果我们抓到他,就可以回去了,是吧?”抓到他?怎么抓?廖理在自己说完话后突然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反而向自己提问道。

“是这样的,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而且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硬着头皮选一条路走上去。”方子琦并没有觉得廖理的话愚蠢,他和往常一样,遇到思考解决不了的问题,便放弃思考,决定放手一搏。

“也就是说,最坏的情况就是我们遭遇陷阱,最好的就是抓到那个人。”

“没错,楼梯那么滑,他想走下来而不发出声音是根本办不到的。”方子琦故意提高了音量狠狠的说,廖理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也许他只是偶尔发现了那个山洞的秘密,一个人挖出了通道,然后被机关和陷阱吓得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但是设计两个无辜的人来帮他,无异是一件十分恶劣的事情。廖理听到方子琦握紧拳头发出的轻微的关节响声,知道那个人已经惹怒了方子琦,如果他们相遇,方子琦一定会和那个人拼命的。

两个人没有经过多少考虑,便随便的选择了廖理刚才踩过的楼梯。也不知是谁设计的这么短小的楼梯,这里经过地下渗水和霉菌的侵蚀变得极易滑倒。两个人一边手拉着手,一边扶着墙壁慢慢向上。两个人手指间碰触的霉菌尚有一丝干燥,摸起来像是短毛动物的皮肤,但脚底的霉菌则是又厚又湿,踩了几脚便如同踩在泥巴之中,这让两个人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在楼梯上前进,滑倒是可怕的,而更可怕的是周围的黑暗。看不见前方,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陷阱等待,或者仅仅是害怕被人陷害。如果只是白天,如果是正大光明,他们无所畏惧。可这在白天的时间中,他们却位于夜一般的黑暗。室外即将盛夏,一片鸟鸣花香,这里却阴冷潮湿,且有一个他们素未平生的人,悄无声息的潜伏在四周。他们不知道那个人会做什么,如果可以,他们希望那个人现在能递来温暖的双手,救助他们;可那个人偏偏也许会送来冰冷的匕首,刺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失去鲜活的生命,陷入这永恒的黑暗之中。

方子琦弓着腰,做着随时反击的准备,廖理则小心的维持着平衡。两个人都不敢大意,一声不吭的走完这段楼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机关。但台阶消失的瞬间,他们发现,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一片黑暗。

如果是他们摔下来的楼梯,这时他们应当看到那个“灰色的”门了,而他们既然没有看到,就表明这不是那个楼梯,或者干脆洞口又被人封闭起来了。而不管是哪个结果,他们的处境都没有得到任何好转。廖理内心的压力让他呼吸困难,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他的肺泡,带去他大量的体温,但却没有带给他冷静。一片漆黑,只要闭上眼睛便是,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情景,每个人每日都要面对。但当黑暗与温暖舒适对应的习惯被强行剥夺,换作冰冷的现实,人的内心充满对未来的焦虑与迷茫,人也许就不再是过去的模样了。

“你的手好冰啊。”方子琦说道。

“是么?”廖理用手背碰触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的手不知为何冷得像冰块。也许是胡思乱想让自己过分的紧张吧,但方子琦的手却仍然那样温暖。

“先披着我的衣服,我里面穿的是长袖T恤。”方子琦脱下登山穿的长袖外套,递给廖理。“如果感冒了,出现意外就不好办了。你得相信咱们能走出去。”

廖理拿着衣服呆了片刻,没有答谢便披在身上。方子琦的衣服还带着体温,宽大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暖暖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方子琦,如果最初不与他说自己的秘密就好了。可谁又想到那时的话语会引出如今的险境。廖理在班级中是个颇为另类的学生,没有几个人与他交好,而唯一的一个朋友竟也因此受伤害。

想到这里,廖理不禁有些哽咽,他说道:“方子琦,对不起,如果不来这里就好了。”

“嗨,这算什么事儿?如果不是你,这样的奇遇岂不是一辈子也碰不到?”

“你总是对我这么照顾……”

“别说了。咱们不是朋友么?”方子琦的嗓子也有些发涩。此时此刻,友谊无异是最珍贵的,但方子琦不想用煽情的话来凸显它,一切的形容都仿佛是对这段真挚感情的污蔑,只有一言不发才会让它更加深刻。

“你闻到了么?有一股怪味。”在两个人的沉默之中,廖理突然嗅到了什么。“你放屁了吧?”

“你才放屁了……别污蔑我。”方子琦说完,浅浅的连续呼吸几次,的确有,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我感觉这股气味好熟悉,好像是泥土和草丛中的味道。”

“我闻不出来,我只能闻到很轻微的气味。”方子琦又嗅了嗅,“这也许是好事,咱们走进了一个新的走廊,并且没有遇到任何机关。又闻到了草和泥土的气味。这意味着……”

“出口!”廖理打断方子琦的话,干脆的作出结论。

两个人的心里都不由得充满喜悦,一时间忘记了仔细思考,也再顾不得用脚磨蹭的试探道路,跌跌撞撞的向前快步走去。但脱离这永恒黑夜的梦还是很快被现实打破了,在跑过一段距离后,他们发现挡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一堵墙壁。

“不可能啊,那味道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怎么会没有路了。”廖理慌忙的摸着四周的墙壁,企图寻找新的出口。但这的确是一条死路。

“这感觉起来很没道理。”方子琦说道,“费力修葺楼梯,最后却通向一个死胡同。”

“死胡同就死胡同吧,总比遇到陷阱的好。”

“恩?”方子琦听到廖理的话,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许,它过去真的是一个陷阱呢?”

“什么意思?”

“也许过去这里通向更深的地方。但是在盗墓的人进入之后,隧道关闭了起来。于是只留下了这堵墙。让人看起来是个死胡同一般。”

“你是说像电视剧里那些落石一样的机关?那这附近岂不是能找到开关把这墙壁打开?”方子琦说着又开始摸了起来。

“我觉得你不用找了。你说的那种机关是为人进出做打算的。而墓穴的机关,往往只是防止有人进入。也就是说,一旦启动机关,就会以不可逆转的方式进行。”

“也就是说咱们很走运的遭遇了一个已经启动的机关。”

“恩,不过这面墙壁上霉菌的厚度感觉和周围墙壁都差不多。这机关应该启动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咱们向回走?”廖理又嗅了嗅,“但是这味道越来越重了。唉……我饿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方子琦摸了摸肚子。这里的气温很低,两个人又都面对着未知敌人威胁的精神折磨,体力消耗非常大。他真恨不得现在立刻回到家中,大吃一顿,而后躺在床上昏睡过去。可现在的首要问题不是累不累,而是如何出去。

方子琦转身要走,廖理却一把抓住了他。“先别走,你听。”

方子琦屏住呼吸,静静的听。但却不清楚廖理让他听什么。是风声么?不,这里位于密闭的地下,如果有风声他们应该会更先感受到气流的流动。那是脚步声么?难道那个人来了?在黑暗中走这么久,他们的嗅觉、听觉、触觉都比刚进入黑暗时灵敏得多,可他仍什么也没听到。廖理到底在听什么?

“到底听什么?”方子琦问道。

廖理却一声不吭的只是站着。

“廖理,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啊。”

“嘘……你趴在墙上听。”

廖理将方子琦的手移到墙壁,方子琦顺势伏在上面。真的有声音,就在掺杂在他被放大的心跳声中,淅淅索索犹如有人在耳边用纸屑互相轻微摩擦。那声音由墙壁发出,似乎就来自面前墙壁的另一侧。

方子琦将脸整个贴在了墙壁上。那淅淅索索的声音更大了,只是仍听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什么声音?”廖理问道。

“至少,这不是水声。”

两个人默不作声都猜不透墙对面为何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方子琦很快便开始再次摸起这扇墙壁。

“我刚才摸过一圈了,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廖理说道。

“嘘……”方子琦示意廖理不要说话,而后握着廖理的手向上指去。

上面?廖理将手向了墙壁的上方伸去。但手臂还没有伸到最长,手指已经碰到了墙顶。这堵墙只比普通人高一点,但黑暗之中如果不向上摸就不会知道。墙壁顶端摸起来平坦干燥,和相对靠下位置布满霉菌和水渍的墙面形成鲜明对比。显然,不是路到这里就没有了,而是路被升高了。

“这是怎么回事?”廖理问道。

“嘘……”方子琦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动手爬上了墙壁。

廖理在方子琦的帮助下也爬上了墙壁,两个人一言不发再次前进。廖理几次想要问方子琦事情都被示意禁言,他渐渐明白廖理其实是想迷惑在他们身后的人。试想刚才如果他们因为碰到墙壁转身离开,他们就不会知道这上面仍有道路,而如果追踪他们的人抱有和他们一样的想法,这对他们来说无异是件好事。

只是,这里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和前面的道路留出落差,没有快乐方子琦的分析,他对这些问题毫无头绪。

“是臭味,而且越来越重了。”方子琦小声说道。

“臭?”廖理摇摇头,“我并不觉得臭啊。”

“好吧。你喜欢臭豆腐的爱好立功了。我是觉得这气味很臭,好像前面有一坨新拉的屎。只是这不是屎的臭味。”

“怪了。我只是闻到草和泥土的味道,就是刚上台阶时闻到的气味。而且,说实话,我越来越饿了。”

“你当这是油炸臭豆腐呢,闻见臭味你就馋……”

“少来,哪次吃臭豆腐你不让我给你带一份。”

两个人低声耍着贫嘴,好像不是在漆黑的洞穴中寻找出路,而只是每日放学回家那样平常的情景。两个人尽情的展露笑容,但没有笑声,他们的内心早已被这黑暗的洞穴压抑,被恐惧、彷徨和失落占据。他们仿佛明白,不管能否摆脱现状,只有走,只有前进才能找到出路。

“听,又是那声音。”廖理侧耳说道。

而这一次方子琦也听到了。声音犹如轻轻抠掏耳洞的声响,又仿佛有无数指甲刮磨着墙壁,随着他们的前进渐渐扩大。

方子琦暗感不安,但又忍不住想走近一探究竟。他想此刻的廖理心情大概也是如此。却没有察觉到,廖理此刻只是凭着感觉向前走着。这声音对他竟是无比熟悉,甚至让他产生了幻觉。

在幻觉中,周围的一切黑暗褪去了,光明笼罩住了廖理。而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半蹲在地上,拾捡着什么不断向嘴里塞着。

是什么呢?是吃的么?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明中掺杂着腐坏的味道,那人回过头将手中的东西塞给廖理。廖理半睁着眼睛接了过来。

是什么呢?是吃的吧。廖理舔了舔嘴唇低头去看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只白色圆滚滚的蛆!

“啊!”廖理大喝一声,扔掉了手中的东西,吓得坐在了地上。

黑暗,他再次回到了黑暗之中。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进了那淅淅索索的声音之中,而空气中正弥漫的刚才幻觉中的气味。

“你怎么了?廖理?”方子琦问道。

“没事。”廖理答道。但突然感觉放在身后支撑身体的手传来了异样的感觉。一个如手指般的物体正在摩挲着他的手。廖理将它抓起来,椭圆的,薄而富有褶皱的皮肤,感受到危险时拼命的收缩的筋肉。

“真恶心,到处都是蛆。那些声音就是这些蛆发出来的。还有这些苍蝇。你看,这棚顶有个小孔,苍蝇都会从那里飞过去……”方子琦说着,“廖理你干嘛呢?”

是啊,我干嘛呢?廖理自己问自己。

一只,两只,三只,这些都是食物。为什么如此熟悉,因为我过去就住在这里啊。

一年,两年,三年,我就在这里等待。等待一个人,带我出去。

而那个人……廖理摸了摸自己的脸——就是我自己。

“看我找到了什么。”方子琦在地上踩到了一只手电筒,试了试竟然还能用。可当它将手电筒照向廖理的时候,却傻眼了。

“你是谁!廖理呢!”方子琦大喊着向后退去。

漆黑的洞穴突然被手电筒的光芒照亮,廖理紧闭着双眼迟钝的面对着方子琦的方向。在他的身边则是几具高度腐烂和完全腐烂的动物尸体,甚至还有人的骨骸,而蛆虫正不断的从里面爬出来。此刻的廖理的面色苍白,头发几乎完全掉光了,体型也缩小了一半,已经完全不是入洞时那个青春少年。而在他的手中,正抓满了白色的蛆,他的嘴角正向外流淌着蛆虫的体液。

“我是谁?我是廖理啊。”廖理回答道。

“你这怪物!”方子琦似乎听不懂廖理在说什么,挥舞着手电筒向后退着。

廖理站起身想要解释,但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缩小到只有方子琦腰部那么高。宽大的衣服从廖理身上褪去,露出他苍白的皮肤。他将短小的手臂伸向方子琦,可方子琦却害怕的用手电筒护住自己。

廖理困惑的看着自己的手。那短小如幼儿又仿佛野兽的肢体。他试着发出声音,方子琦却听不懂,他试着作出友善的动作,方子琦却不知道。

“我们刚才还是最要好的朋友啊,为什么会这样!”廖理喊道。可那声音却如野兽战斗前的嘶叫传入方子琦的耳朵。

“小心!”廖理指着方子琦的背后,那里有一只和他同样的野兽,就趴在墙壁上,向他亮着牙齿。他不顾一切的冲向方子琦,想要告诉他背后的威胁。但方子琦却用手电筒狠狠的向他打去。

“噗”这是那瞬间廖理听到的声音。手电筒结结实实的砸在他的脑袋上,那力量将他整个抛向空中。廖理感觉自己流血了,他下意识的向方子琦望去,只见方子琦背后的东西正咬着他的脖子。这是他昏倒前看见的最后的景象。

我在黑暗中奔跑,

光明是我唯一的向导,

年少祈盼的岁月,

年老又知多少。

“你想起来了多少?”方子琦拍了拍身旁的廖理。

“其他人呢?”廖理坐起来,摇晃着脑袋将散落在地的衣服穿上。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了最初的洞口。那翻板的陷阱已经被重新撒满了土,看起来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突然想起那“碗状”的房间中央,是有一个机关,可以拉出通向入口的楼梯。是身旁的这个家伙将他们引入地下。其实地下根本没有出口,凡是落下去的人,都会因为忘记查看最开始掉下来的地方而迷路。

“其他人都死了。有的人被偷猎的家伙当兔子杀了,有的因为喝了人类的饮料毒死了。”方子琦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你过去的弟弟是最后一个死的。那坟是我建的。怎么样?漂亮吧。”

“难怪我看到它时,如此熟悉。”廖理穿好了衣服,静静的望着眼前的方子琦。

方子琦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已经穿回了他那件长袖外套。他歪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看着廖理,眼神中充满不屑。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廖理突然吼叫着冲向了方子琦,而方子琦则机敏的一个闪身从地上爬起来避开,紧接着一脚踹在廖理的屁股上。方子琦用膝盖抵住摔倒的廖理的后背,不温不火的说道:“你还是有些事情没有想起来啊?我来帮你回忆一下。你还记得十二年前,是谁在我这里咬了一口么?”方子琦亮出自己的胳膊,上面有一排深深的牙印,“是你。而我们也从此交换了身份。你从此做了人类,而我则变成了这种……妖怪?”

廖理停止了反抗,无力的趴在地上。是的,他曾经就是一只妖怪,一只可以与人类交换身份的妖怪。他们在密林中过着隐居的生活,直到他们抓到人类并与他们交换身份。从此以他们的身份生活,并忘记过去。

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过去的自己。野生的活下去,努力的活下去。活下去,即使伤害他人;活下去,即使毁掉他人的生活。他此刻的做法就是自己过去的做法,他便是过去的自己,为了生存,不惜一切。

廖理说不出任何话来批评指责他,因为他面对的是自己。

方子琦觉察到廖理态度软了下来,将腿从他的身上移开。

“那……他呢?”廖理无力的望向洞口。

“他会得到他应得的结局。”方子琦坚决的说着,拉起廖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八月份了。廖理被迫花费了几乎整个假期来帮方子琦融入人类社会。对于他们来说,如果可以,最好选择相对幼小的人类。毕竟模仿一个十八岁的人类并不容易。所幸的是这是一个性格不稳定的年龄,沉默不语或者发出奇怪眼神都是被人类理解的事情。而方子琦的父母又因为方子琦的靠入了较好的学校,对他不加约束。差不多一个多月,他便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

只是廖理知道,他不是方子琦,而且也不像方子琦。

在临近开学的日子,他顺利通过了最后的测试。高中同学组织吃的散伙饭。

方子琦第一次接触酒精,瞬间便爱上了它。他成了整个宴会的主导者,没有人发现他什么不对劲。

只有廖理坐在角落,静静落泪。

喝得醉熏熏的方子琦最后坐在廖理的身边,搂着廖理的脖子小声的说:“你要高兴才对。我们就要去其他城市了。学习、生活。当那一切结束,我们便会在未来继续学习、工作、生活。我们是活着的,你要快乐才对,因为我们是活着的。”

那顿晚饭过后,廖理再也没有找过方子琦,方子琦也没有再联络过廖理。廖理非常后悔拜托过去的方子琦帮他寻找记忆。他恨自己当初对过去那样执迷,以至于他们找到了过去的廖理,却毁掉了现在彼此的生活。

在假期的最后,廖理决定回到那片深山,为过去的方子琦做些什么。他独自一个人路过那片小溪,却发现溪水中被破坏的石堆又被码得整整齐齐。里面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像一只大兔子。那大概是现在的方子琦杀死的过去吧。

但廖理有种感觉,那也是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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