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飞崖(第一部)

琴督村,春光,骄阳。

自从那场让人久久不能平静的事消失后,琴督村迎来了这个春天。他是最先发现的,他骑着自行车,去往山头。望着一片一片的田庄,坐落在眼下辽阔无垠的绿洲上,宛如博物馆里一副副和谐沁美的印象派的画,交织在这温柔的画布上。他看见鸟儿从不远处的树林飞来,看见它们舞动着自由的翅膀;他看见青草在春风的爱抚下,荡起一片片绿潮,犹如平静的湖面,忽而泛起一片片涟漪;朝阳下,万家千户显得熠熠生辉。

他深呼了一口气,骑上了自行车,行驶在林间小道上。

一路上,泥土青草的清芳夹杂着百花香。林翔双脚踩着踏板,松开了双手,站起来给了春天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惬意地往后蹭了蹭,身子往前趴了趴,顿时觉得身下的自行车是那样的可爱。

他隐约地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件事。

那是去年个冬天。

林翔在高二朋友并不多,只有一个,便是只比他靠前一名的年级第一。几乎在全校人的眼里,他俩的关系不应该很好,谁知张海跃偏偏是他唯一的要好朋友。

两人的交情,还要再往前一年。那是刚刚上高一,他们在同一个班。林翔在班里并不怎么招人喜爱,那是由于他的性格。他总是一个人呆着,独自读书,独自吃饭,别人上厕所都是“拉帮结派”,就看他怎么办。他呢,干脆不在学校上厕所。幸好他刚赶上制度改革,学校改为半封闭式,中午会放学。要是在以前,简直不敢想象我们的林翔同学的膀胱怎么受的住。可正是这样,才有了后来与张海跃这个朋友。张海跃是他的班长,他爹在教育局上班,混了个不小的职位。他还有个亲哥哥,比他大六岁,正在上班。张海跃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居高不下,常常班级第一。相比于他的耀眼,人们几乎感受不到林翔这个第二名的存在。他仍是那么内向。

“林翔,你在读书?”

这天中午休息时间,张海跃与同学们侃侃而谈,等他的话题聊完后,其他人聊些无聊的话,张海跃的注意落在了林翔身上,因为他平时不大引人注意,他看到林翔的一刻是难说的陌生感,就像搁置在家不用的工具忽然排上了用场。他仔细打量着林翔,发现他看书时的神情是那样认真,他双腿规矩地蜷曲着,上身笔挺硬朗,硬是把一袭布衣穿出了西服的感觉。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书,纹丝不动,只有眼神在读书换行是才有着难以捕捉地瞬息转动。他的瞳仁像一把利刃,必须隔以距离,否则就会不得不被他的眼神所震惊。那把利刃穿透书本,穿透纸张,从字里行间一丝不苟地追寻他想要的答案。就像推理案件时的福尔摩斯,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正襟危坐的他,很难不让张海跃想起他爹开会时下面工作人员的样子。

林翔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竟一时怔住了,好像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陌生,“林翔”两个字听着是那么别扭,在家里人们会唤他小名,在学校除了老师点过几次名,很显然没有一个人从嘴里吐出“林翔”两字。这竟是在学校里第一次有人喊他名字!

“林翔?”张海跃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看见林翔没有理他,就再叫了一声。

“嗯,你……你好。”林翔转过头来,看见他班长站在自己面前,且叫了两遍自己的名字,他有些紧张,显得局促不安。

“你好,我叫张海跃你——”

“我叫林翔”没等张海跃问完,他赶紧接着回答了他的话。

“我知道你名字,不然刚刚怎么叫你的呢?”,张海跃笑了笑,“你是在预习功课吗?”

“噢,不是。我在读课外书。”,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伸出手,示意和张海跃握手。张海跃看见他站了起来,有点惊奇,随后便紧握住了林翔的手。

“你是在读什么书呢?”

“《猎人笔记》,读第四遍了。”

“第四遍!你很喜欢这本书吗?”

“是的,我很喜欢。”林翔与张海跃交谈时落落大方,眼睛毫不避讳地望着他,这让张海跃感到开心原来平时看着那么内向的人,原来也很容易交往。

“其实我也挺喜欢这本书,不过我才读了一遍,和你比不了啊”张海跃笑着说。

“没有没有,我很笨,读一百遍也理解不出什么深意。”,林翔自嘲般地说道,“你也喜欢看书吗”

“是啊,我很喜欢。我什么书都爱看,爱看俄国的书,我会看托尔斯泰的名著,也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哲思。但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英国的作家——威廉.萨姆赛特.毛姆。他的小说总是能深深打动我。”

“是这样啊,既然我们都爱看书,那就交个朋友了。”

“嗯,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林福吉,你一会儿过来一下。”

“老板,我现在就有时间您要我做什么”

林福吉随着老板进了办公室。

“你看一下左边的那个牌子。”

林福吉向左望去,在刷得亮白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牌子——《员工上班需遵守的规则》。

“第十七条,自己看。”

林福吉向老板所说的地方望去——“无论任何情况,员工不得在老板面前不敬。如发火……”

“老板,您这是?”林福吉马上笑脸相迎,他脑子并不笨,他赶紧一边给老板去泡茶,一边回想自己以前有没有不小心对老板发火,又或者是老板叫他没听见。他想不出怎么了。

“别忙活了,我想说,你被辞了。”老板看都没看林福吉一眼,边说着便站起了身,就要离开。

林福吉来不及发怔,慌忙问了一句没脑子的话:“为什么?”

老板疑惑地看了一眼林福吉,轻蔑的答到:“我辞了你,不需要原因。你个乡下人,有什么资格问我原因?!”

林福吉被这句话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心里突然想到:“怪不得你让我看那个什么规则!”林福吉的脸热的发烫,相较于脸来说,更烫的是林福吉此时如火药般的内心!来不及多想,林福吉破门而出,两三步跑向老板,往他身上扑去。两人撕打在了一起。林福吉怒气当头,毫不害怕老板。知道来了保安,几个人硬是把林福吉扔了出去。

夜晚,琴督村秋意凄然。没想到刚入秋不久的夜晚,竟是如此寒冷,林福吉不由地哆嗦了两下,搓了搓手掌。他去买了几瓶啤酒,他今天不想回家。

他一个人来到了湖边,找了快空地坐下。“十月湖水平啊”说罢,林福吉才想起原诗是“八月湖水平”,他笑了笑。为了更应景,八月换成十月也没什么。

他想了很多事:他回忆自己的从前,以前,他也是村里少有的念过书的人。想到这儿,他看了看自己双手,空无一物,为什么现在成了这副模样?记忆慢慢地模糊,他又去想他的二儿子林翔,想到这儿就来气,为什么林翔就是不能考第一名呢,总是被教育局副局长的儿子挤在前面……

月光被一朵黑云慢慢覆盖,远处的山渐渐消失在浓雾里,湖水仍是静静的,它有苦向谁诉说呢?或许是向夜空。它把月亮拉到身边,一字一字地诉说着自己的憋屈。可湖水仍是静静的,一动不动,倒是林福吉的心里被激起一层一层水浪。

回到家时,林福吉已酩酊大醉。林翔在卧室此刻万分的不安,果然,客厅传来了他父母的吵声……

“……林翔为什么就是不能出人头地呢……”

这一夜,林翔辗转难眠。


今天阳光依旧,清晨的一缕阳光洒在黑板上,给人无比的暖意。

唯独只有两个人不觉得。一个是林翔,因为昨晚。一个是张海跃,因为林翔。早上刚来学校时,张海跃找林翔聊天,发现林翔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想必是昨晚学习太用力,张海跃一想到有这样一个学习“竞争对手”觉得很有趣。直到在林翔最喜欢的语文课上,他发现林翔仍然无精打采,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张海跃才发觉到林翔有心事。

下课了,张海跃还没等铃声响完,张海跃就立即站起来向林翔走去,这让班上的同学和老师吃了一惊,平时守规矩的张海跃这是怎么了。老师走出了教室,这意味着自由的时间到了。

“林翔,你刚刚怎么了?”

“啊?哦。我没怎么,只是有些困,昨晚读书忘记了时间,我在读《猎人笔记》(林翔不小心说成了“猎人日记”)。

“你分明是有心事,都口齿不清了。”

林翔看向张海跃,轻轻点了点头。是有些心事,不过,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就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语文课上发呆?我这个班长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了。”张海跃开玩笑地说道,“跟我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翔终于张口说道:“我父亲被辞职了。”

这句话从林翔嘴边说出的一刹那,张海跃后悔不已:“是这样啊,对不起,我上你的自尊心了,我不该在你不想回答时逼着问的——”

“我不想说不是因为自尊心,你不必自责,我只是真觉得这是件小事,没必要让你知道。”

“感谢你的谅解,说道工作,我想我父亲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咱们刚好说到了自尊心,我父亲的有着变态的自尊心,可能不愿意别人在这件事上帮忙。”

“那好吧,希望你父亲振作起来,你也不要太担忧了。”

“嗯,谢谢。”

“对了,最近老师让我组织望学校新办的“朝阳诗社”里召人,我知道你爱写诗,你要不要参加呢?”

“'朝阳诗社'?听起来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爱写诗呢?”林翔微笑着看向张海跃。

“这……”,张海跃顿时脸红了起来,“好吧,我坦白,那天你中午放学时,看到你桌子上有个本子,上面写着“尘清诗集”,记得你在聊天时对我说你将来想当个作家或者诗人,笔名就叫“尘清”,我于是猜想这是你写的诗。然后……就翻着看了看。唉,君子慎独啊,我擅自去动了你的东西,真的是很抱歉。”

“哈哈,我就猜到这样”林翔笑了笑。

“你写的诗真的很不错,尤其是第二首。'古月谧旧境,初火燃新城……歌楼吟水岸,无人叹古情。'真是妙极了。

“很感谢你的夸赞,如果我能进入“朝阳诗社”的话,我将万分感谢。”

“一言为定。”

下午,张海跃心情格外好,感觉自己帮朋友解决了问题,很是欣慰。但直到下午的第一节课时,张海跃才明白,她的心事不是他所说的。

“林翔,中午好啊。我写了首词,语言很俗,但还是想和你分享。”

“嗯,念来听听。”

“……傍临墨云定风声,劲呼也无用,滚雷雨声鸣……”

“很有画面感——”

没等林翔评价,张海跃接着看向林翔:“在这个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这你是明白的。所谓生活,就是问题接着问题,所谓努力生活,就是一件问题一件问题地解决。我或许不知道你为什么所困扰,但我只想说,你不应这样,抬起头来……”

是啊,这算什么呢?

林翔走在傍晚的小路上,月亮随着他的脚步声徐徐升起,奔向星空。就像离别很久的孩子们接受着母亲爱的拥抱。他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林翔为什么就不能出人头地呢?”同时,围绕在他耳边的:“抬起头来。”他望向星空,所谓斗转星移,可他从来没有观察到星星的升起下落。平凡,是否注定着被忽视?我想不是,若没有星星的映衬,有何以察觉月亮的行踪呢。

夜晚是那样的静谧,在这惬意的晚上,又何必在意白天的苦恼呢。

林翔回到了家,他希望开门的是母亲。可出现在眼前的仍是那张平静严肃的男人脸。“翔儿,回来了啊,快去吃饭吧。”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父亲的声音比平时温柔了些。

吃饭时,林福吉坐在了林翔的身边:“翔儿,饭好吃吗。”

“嗯”

“我想对你说些话,你听着就好,行吗?”

林翔点了点头。

“昨晚爸爸喝醉了,我回家后和你妈妈的对话,你定是听到了。是的,我失去了工作,我昨天心情很是差劲。不过现在想想,你哥哥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了,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个大男人了。我想情况也不是那么糟糕,对吧。”说着说着,林福吉的眼眶已经湿润。“我听你妈妈说,昨天我还说了伤你自尊的话。我想说,翔儿,对不起!”

其实林翔也早已眼睛湿润了,林福吉说到这里,林翔便停下吃饭。与林福吉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困难在亲情面前还有几分的力量呢?


“下面,让我们的林翔同学,为我们展现他的诗作吧。”

第二天,林翔刚到学校时,就被张海跃急忙带去了一楼大厅。“快点儿,林翔,今天是“朝阳诗社”的“开张大吉”,我们得去自我介绍,我是社长,我给你争取来了一个特权,一会儿你向大家介绍自己时,把你的诗为大家展示一下。就念我最喜欢的那首。”

看着社员们期待的眼神,林翔清了清嗓子:“古月谧旧境,初火燃新城。低阙百家灭,轩楼万户生。江上芳灯艳,舟底残垣横。歌楼吟水岸,无人叹古情。”

周围掌声接连不断,就这样,“朝阳诗社”成立了。

在与张海跃的友情的渲染下,林翔已不再那么腼腆,也会主动与同学交往,和诗社社员交流写诗可张海跃仍是他最好的朋友。


海浪无声,必将拍碎礁石。山崖之上,亦是毁灭之迹象。


高二学期在不经意间悄然到来。张海跃,林翔两人成绩优异,第一第二,不分上下。“朝阳诗社”也是有声有色。

相比于林福吉,张海跃的父亲张安俊则有些着急了,他把高二看的比高三还重要。

两个月的暑假,林翔,张海跃两人相隔甚远,不曾见面。他们互相见到对方,就着急地询问对方暑假都读了什么书。

“当然读了很多,但最为喜欢的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翔你呢?”

“没想到你也读了这本书,我也是刚刚读完第二遍。”

在平淡又重要的学习生活里,读书显然成了他们唯一消遣方式。

“从今天起你不能再看书了。”这是张安俊在开学第一天晚上对张海跃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

“孩子,已经是高二了。你的成绩确实优异,但你没发现你的成绩出了村到市上去就不再名列前茅了吗。你还说过要考最好的大学。我想你应该知行合一,从今天起,要么睡觉休息,其他与学习无关的事,就别做了吧。”张安俊已经将张海跃的书都卖了出去。

听完父亲的话,张海跃怔了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父亲突然如此不近人情呢?

其实,虽然作为班长兼诗社社长的张海跃平时很外向,但他永远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就是他的父亲。

张海跃在出生不久后,他的母亲就去世了。从小缺乏母爱的张海跃,在父亲的严厉管理下,实则很怕他的父亲。

有时人与人就是这般奇妙,林翔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但他有着温柔的家人。张海跃有些茫然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无论如何都越不过那道坎儿,他只能乖乖地听从父亲的话,想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乖乖地跟着母鹿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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