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第一次见到木马的时候,其实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害怕的。
那是一个下过雨的傍晚,格蕾丝在森林里扭伤了脚。她的右脚肿得高高的,地面又湿又滑,在这原本就人迹罕至的地带,几乎是不可能有什么人来帮助她了。
她难过地哭个不停,直到木马出现在她面前。
木马并不是人们用木头雕刻出的玩具,而是一只活着的生物。它的外形像是一只小马,却并非血肉之躯,淡青色的身躯上布满斑驳的木纹,长长的鬃毛像是毛线编织而成,随风飘荡。
它似乎明白格蕾丝的窘迫,便在她面前温驯地低下头来,以便她能抓着鬃毛攀到它的身上。
等到格蕾丝稳稳坐上它的背脊,木马便迈动轻快的四蹄,奔跑了起来。
格蕾丝紧紧抱住它的颈子,感受着手掌心传来粗糙不平的触感。木马的肌肤干枯而褶皱,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裂痕,仿佛岁月的蚀刻。它的双眼像是毫无神气的玻璃珠,没办法传递出它内心的感情。可格蕾丝却能明白感觉到它那颗温热的心,她猜它一定是在哪一个古老的树洞中被孕育出来,只能孤零零地生活在这广袤的森林里,于是她爱怜地将它抱得更紧。
回到村口的时候,木马伏下身子让格蕾丝能够安然落地,格蕾丝则在它面颊上还以一个轻轻的吻。
从那天起,木马便不时到村边伫望,等待格蕾丝的到来。格蕾丝把存下的零钱都换成了彩色的玻璃弹珠,用细绳串起来,挂在木马的脖颈上。格蕾丝骑在木马身上,他们一起走遍森林里的每一个角落,找到无数美丽的花朵、树木和奇形怪状的石头。春天,他们在田间品味野花的芬芳;夏日,他们在溪旁享受流水的清凉。有时候,格蕾丝会对木马倾诉自己的梦想:“我想到大城市去,听说那里人们不用走路,以四个轮子的小车代步。到了晚上,他们还会放灿烂的烟花,那一定美极了。”木马不知能否听懂,但总是用头轻轻蹭格蕾丝的发梢,惹得她咯咯发笑。
村里的人们起初还好心奉劝格蕾丝,他们说木马并非自然的造物,而是邪恶巫法的产物,是只能给人带来不幸的怪物,还会在夜里潜入人们的噩梦吞噬人心。格蕾丝对这荒诞无稽的说法从来都是报以冷笑,于是屡次警告无果之后,他们也就干脆疏远了格蕾丝。
夏去秋来的时候,木马的肤色从青灰渐渐变成了棕红,这让它在白天里变得更加显眼,有时还会招来小孩子们远远围观,他们一边唱着“呆木马之歌”,一边用石块攻击木马取乐。木马从不出声,也做不出任何委屈的表情,只能默默到离村子更远的地方等待格蕾丝。
转眼又过一季,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到来了。
因为秋天收成不好,整个村子的粮食都变得空前紧张起来。几乎每户人家都在想办法勒紧肚皮过日子的时候,格蕾丝却每天早晨都能在门口发现一些坚果和小动物的尸体,以及几许浅浅蹄印。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格蕾丝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换来的。
终于,在一个最冷的夜里,有个醉汉翻进了格蕾丝的院子里,盯上了她的食物。格蕾丝像疯了一样跟他扭打在一起,还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在那个醉汉酒醒大半,落荒而逃的时候,格蕾丝几乎是哭着喊道:“没错,我是魔鬼的孩子,你给我下地狱去吧!”
那天晚上格蕾丝辗转反侧,徘徊于许多噩梦之中,忍受着无数苦难的煎熬。
梦里越来越热,直到有烟呛进了鼻孔,她才挣扎着爬起身来,结果入眼的却是浓烟弥漫,窗外火光冲天。
天啊,失火了。
格蕾丝不知道这是那个醉汉去而复返还是上天真的有意要惩罚自己,可无论哪一种情况,这把火都注定要将自己的房子、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自己赖以为生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她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甚至连逃走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这时候,“咣当”的一声巨响让她回过神来。
烟火流溢中,一抹深红色闯入了她的眼帘。
格蕾丝含泪抱了上去,手掌上传来那熟悉的粗糙触感。
“木马,你为什么要来?”
木马的鬃毛被火星点燃,身上已经有许多被烧成焦黑的地方,它没法发出声音,便用嘴轻轻咬了下格蕾丝的手,动作无比轻柔。
格蕾丝爬上木马的背,他们一起穿越了滚滚浓烟,跳过了熊熊的火焰,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到了森林最深处的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木马已经无力再维持步伐,它一头撞上了一棵参天古树,轰然倒下,连带着将格蕾丝摔出了老远。
格蕾丝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双腿擦破,爬起来飞扑到了木马的身边。
木马的肌肤已经被熏成破败的灰黑色,许多地方片片剥落,露出里面叶子般晶莹的脉络。
格蕾丝能清晰感受到木马的生命正飞速流逝,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力感一齐涌上她的心头。
眼泪如决堤的河水奔出,格蕾丝嚎啕大哭,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木马,可这一切终究只是徒然。
木马最后用头轻轻在格蕾丝脚上摩挲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失去了所有的气息,它终于和那些游乐园里的木马一样,再也无法动起来,再也无法驮着格蕾丝漫山遍野地游玩了。
格蕾丝哭了一天一夜,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最终她抱着木马的残躯沉沉入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遍地盛放的红色花海,颜色如木马的肤色一样,正在风中激荡起一浪一浪的火色之潮。
她流着泪想,这一定是木马生命的延续,也是它燃尽了生机最后为她绽放的烟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