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乡有句俗语，“不带字母R的月份，不吃牡蛎”。
现在是四月份，牡蛎最肥美之际。作为常年航行在海中的人，我们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新鲜的海物。清洗完一只只巴掌大的牡蛎，我把牡蛎放在毛巾上，一手拖着它圆鼓鼓的外壳，一手拿着牡蛎刀从其尾部撬入，慢慢旋转刀柄，只听得“啵”的一声，上下壳开出了一个小口，这声响越是清脆，牡蛎便越是肥厚可口。此时我赶紧拿来在旁备着的小碗，接住流出的汁液，这是甜美的精华。当然，也有人会直接拿着牡蛎壳，伸头把汁液嘬进嘴中，实际上这种吃法很需要技巧，稍有不慎便会把汁水全部溅在衣服上。我当然熟练此吃法，不会造成汁液横飞的尴尬，但我今天不这样吃。
我把处理好的牡蛎放在装满碎冰的盆子上，作为其中一道菜肴——我将把今日所获的所有海味，做一餐最精致的晚宴。我还要用这新鲜的牡蛎做秋葵浓汤，把刚产完卵的鳕鱼肥美的肝打成泥涂抹在烤面包上，用船上囤积的茄汁罐头拌上生龙虾肉……最后，我才会享用这冰凉甜美的牡蛎，毕竟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口牡蛎。
二，
每个人，或者说每个生命体，于我而言，就像是一本书。这并不是巧妙的比喻，因为每当我看到一个人，他的一生便会像羊皮书卷般展开，我能知晓他的生平往事，也能预见他的未来际遇。若事情仅仅止于此，我也不会如同现在这般无可奈何。
父亲过世后留下了两笔财产，一份属于我，另一份则给了我哥哥。我说过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通过种种观察，我知道我将拿着遗产发一笔大财，通过赌博。
当我散尽了自己那份遗产后，我克扣了哥哥的那份。但这一切只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加倍地奉还给他。这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我看到发迹以后的自己，是多么的精神抖擞，会在周末穿着黑色的长礼服，坐上轮船去附近小岛度假，船上的老水手会给我撬开一只肥美的牡蛎，我会及其优雅地吃完而不至于弄湿礼服。
我又走进了赌场，不出意外，这将是我大胜的一局。对面坐着一个一心想着发横财的牛肉铺师傅。我为他感到悲伤：今天他将输得一个子儿都不剩啦。
正当我准备甩出绝杀牌时，我突然看到他的人生徐徐展开：他从小家境虽不富裕却和乐融融。而成年后，他沉迷赌博，散尽家财，不得不四处借钱开了个小肉铺以度日。今夜过后的他更是再也交不起店铺租金，只能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每天讨些食物和水，过着乞丐的生活。而这一切还不足以激起我的同情心，如果我不赢了他，这种人生就会属于我！
但接下来我看到，十年后的他成了一个白胡子穷老头，在街边向一对小男孩乞求施舍。其中一个小男孩给了他一个五法郎的银币，他满眼放光，认定了男孩来自有钱人家，于是跟踪并绑架了他。而实际上这个男孩的家庭也只是勉强度日罢了。最后由于男孩的家人支付不起高昂的赎金，他一气之下杀死了男孩。
我愣住了，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男孩。说实话，他和我小时候还有点挂像呢。我必须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于是，我心甘情愿输给了他。轮到我身无分文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通过神奇的能力，挽救了一个小男孩的生命。纵使我的未来也随之改变，但仍值得高兴。
可惜的是，我再也无颜面对我的哥哥。虽然相信哥哥还能接纳我，但我害怕的是我尖酸刻薄的嫂子，她总能把最恶毒的话砸在我哥哥身上。唉！我老实的哥哥啊。总之，我要一走了之。我要去他方寻求财富。待我赚足了，我就回老家给哥哥盖栋楼房，以表歉意。
三，
我溜上了一艘开往纽约的商船。
一路上我躲在甲板底下。虽然条件艰苦，但我有了很多时间思考。我能看到未来的事情，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因为我总是克制不住去改变它，即使我也能预见改变它的严重后果。
到了纽约以后，我才发现遍地都是谋财之人，即使我能预知未来，想要发家也是如此之难！
最终，我靠着法兰西人天生的厨艺，在一家餐厅谋得了厨师一职。我享受在厨房的一分一秒。因为我面对的都是已经终结的生命，当我看到那些鸡鸭鱼肉，我只会匆匆阅览它们的一生，稍加感叹，便可以将它们付之锅碗。在后厨的日子，我总是避免见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知晓他人的人生走向，也不必因为怜悯他人而置自己于绝境，更不必因为眼睁睁看着他人既定悲剧发生但无所作为，而良心备受谴责。
四，
渐渐地，我在行内小有名气了，我总是行事低调不见踪影，做出的菜肴又是精美可口，于是人称“厨房魅影”。
说来也是我幸运，我来自美食的天堂法国，美洲在我眼中，就是一处未开发的野蛮之地。物产丰富得令人发指，但这儿的人儿却不通烹饪，总是暴殄天物。
四月份的牡蛎最是诱惑。虽然牡蛎是雌雄同体的生物，在口感上却稍有不同，雄体更为爽脆而雌体则十分绵软。但笨拙的美洲人从不区分这细腻的差别，他们常常把牡蛎和大量洋葱、西红柿、土豆一同炖煮，出锅时再撒上厚厚的胡椒粉，更奇怪的是，他们还要往里加酸醋，将之烧成酸溜溜的杂拌汤。这样制成的牡蛎浓汤，毫无鲜美可言，只是一锅混杂、让人生腻的大杂烩。
于是我将家乡的烹饪理念带到了厨房里。对于新鲜的食材，我总是坚信——简单的东西往往带给人们更多的享受。
由于来自法国海滨小城，我很擅长海鲜的烹调，尤其是我钟爱的滑嫩的牡蛎。
对于新鲜的牡蛎，我会把黄瓜、紫洋葱、红葱头、罗勒切碎，生姜、蒜头压成蓉，倒入白葡萄醋和青柠檬汁搅拌并浸泡；再撒上研磨成粉的白胡椒和红辣椒；最后用冰砖冷冻保存，作为生食牡蛎的浇汁。
而在名字不含“R”的月份，只有晒干的牡蛎干。此时我会作一道迎合美洲人口味的蚝仔秋葵浓汤，这个过程十分繁复：把猪油和面粉放入大炖锅中烧成油面糊，放入大量的香料，如月桂叶、胡椒粒、罗勒叶，再洒上几滴极辣的辣椒酱和几勺浓缩番茄沙司。大量加入或切条或切片或切块的青椒、西红柿、洋葱。秋葵豆荚要切碎，这样里面的粘性物质便可使汤浓稠起来。加水炖煮，直至这一锅食物变得彼此不分，像淤泥一样黑而厚，再把牡蛎干整只扔入锅里，用一杯高汤再稀释些许，熬煮十分钟，便可上桌。
这样煮出的蚝仔浓汤柔顺可口、香辣开胃，浓汤的口味并未遮掩住牡蛎的鲜香，整体浓淡合度，喝罢令人心满意足、回味无穷。
五，
牡蛎成了我的招牌。店里的生意渐热，饭店老板提拔我做了总厨，我也积累了些许财富。于是我给哥哥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
“亲爱的哥哥：
对不起！
原谅我这么多年未曾与你联系。我是如此的思念您。我当初做了一些您看来很傻的事情，事到如今不也不知解释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我只想说，我并不后悔！我只是深深地觉得非常对不起您和您的一家。真希望嫂子能够放您一马！毕竟这不是您的错。如今的我小有积蓄，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近三年内回家，并且对您进行赔偿！希望兄弟情谊永存！
——您的弟弟于勒”
六，
我所在的餐厅成了这片区最高档的宴会场所。时常有来自欧洲的达官贵人慕名而来。
今天有一位来自法兰西的重要贵宾莅临我店，老板特地嘱咐我呈上最拿手的牡蛎宴，当然，还得有各式各样珍贵稀有的海鲜。贵菜理当供贵客！
厨房里新进了一条约莫一米长的鳕鱼。我处理鱼起来也是相当得心应手：剪子剪掉其背鳍；斩切刀将鱼尾斩去并将鱼身一分两半；用切片刀分离鱼腮、鱼骨，再将其背部、腹部的肉切块切片分开放置，处以不同做法——鱼背蒸着吃更能凸显其肉质结实紧致，而将鱼腹稍加奶油香煎，则更显香滑柔顺。至于鱼头嘛……我打算将之熬汤，鱼头中丰富的胶质必会教人欲罢不能！
我拿起鱼头端详，看到了这只小生物的生命历程：这是一头雌性鳕鱼，刚产完卵便被捕捉，由于怀卵期间及其贪食且食量巨大，她的身体较其他鳕鱼肥硕很多，就连这个鱼头，也是圆滚滚。她黑珍珠般的圆眼睛瞪着我，似乎有无尽的哀愁，我不禁继续浏览她的往事——
被捕捞上岸后，她并没有被马上杀死，而是被置于了一个大水缸中。水缸里还有新鲜牡蛎、甜虾、梭子蟹……呵！真外行！把这些生物放在一起，不打架才怪呢！但奇怪的是，鳕鱼在缸里翻来覆去打着滚；牡蛎的外壳频繁地一张一合；甜虾和梭子蟹胡乱飞舞着爪牙；他们看上去十分焦躁，根本无暇顾及对方。不一会，鳕鱼翻了肚皮，牡蛎紧紧闭起了外壳，虾蟹生龙活虎的钳子也耷拉下来——他们都咽气啦！接着，一个男子走进来，把他们从水缸里捞出。清洗干净，最后他捧起鳕鱼闻了闻，确认没有异味以后，才安心放下。待男子回过身，我发现——这是我的老板呀！
等等！我想我明白了什么！我从鳕鱼的一生的幻影中抽离出来，恍然大悟：能使这些海洋生物马上死去的，只有一种东西——毒药！而我的老板就是下毒的幕后黑手，他竟然要利用我的料理，杀死这位贵客！不行！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即使我看到了阻止这件事后我的悲惨后果，我也要义无反顾地阻止它！
于是我毅然决然的将这些食材付之一炬。现在，厨房里只剩下了干紫菜和紫洋葱，还有种类繁多的各式香料。
我把干紫菜同紫洋葱煮了一大锅汤，洒上大量香料，美其名曰——血紫美洲。除此之外，别无他菜。
贵宾吃得脸一阵青一阵白。老板也在一旁脸都气绿了。
这地方我是呆不下去了！
我连夜逃离了曾让我名声大噪的餐厅 ，情急之下只裹挟了些许干粮，在街头就这样流浪了几天。磕磕绊绊、恍恍惚惚，饿得不行的我来到了海边，我想起在海另一边的故乡，想起对哥哥的诺言，想起自己悲惨坎坷的一生。忽然间我两眼一黑，昏倒在码头边上。
七，
待我苏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在一艘轮船的船舱内。内壁上的油漆有些许剥落，但还是隐约看出了轮船的名称——“快速号”。
见我坐起身来，身旁一位蓄着长长颊须的瘦高个儿向我走来，是个法国人。他走路的姿势神气十足，语气也居高临下。他是“快速号”的船长，在美洲的码头救了昏死过去的我。
“我既然把你救上船，想必你也是无家可归了。我可不能供着你，你得为我效力，才能混口饭吃。”船长不可一世地说道。
“行行。我也无能，不善操舵鼓帆。所幸会炒一两小菜，愿为君效力，给船上的弟兄们改善伙食。”我唯唯诺诺。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航行生活。起初，我会刻意避免与其他水手接触，以免故态复萌。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在与人交谈时凝望着海面，那些烦扰的思绪便不会再浮现眼前。每当做好晚餐，我会同水手们齐聚一桌，聊聊“陆地上的事儿”。从前他们常对我的身世感到好奇，而我则是敷衍搪塞，只说是欠了家人钱，无力偿还故无颜面对。他们也表示理解，久而久之，便不再多问。
海上生活枯燥乏味，所幸总能捕获一些海味，再加上我精湛的手艺，每日都能品尝美食聊以自慰。虽然我常在厨房劳作，但海上强烈的日光和锋利的海风还是在我脸上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让我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可是作为一名精致的法兰西人民，我日常穿着总是干净整洁。
“快速号”常常穿梭于英法美之间，每每到了法国勒阿弗尔的码头，我总会躲藏在深深的船舱里，船员们邀我上岸游玩，我也一再拒绝。因为我不想再回到我的家乡，我不敢再面对我的哥哥，我一定让他大失所望，我所做的承诺就像一个大大的笑话！每当想起这些，我便痛苦不堪，泪水纵横。
八，
我们的轮船在周末会被用作客船，往返于法国和英国哲尔塞岛之间。
今天又是一个周日，我早早地起床走向甲板，太阳才刚刚升起，旅客们已陆陆续续登上船。登时，我看见了我的哥哥！他带着女儿们和妻子，慌慌张张地抬着行李；呵，二侄女还挽着一位男子，想必是已经成家；哥哥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等等！这个小孩怎么如此眼熟，似乎和我还有些挂像……眼看他们就要向我走来，容不得思考那么多，我赶紧踉踉跄跄跑回船舱躲了起来。
那个小男孩应该就是哥哥的小儿子了，可惜我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他呢！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有我这个叔叔，唉，不过有我这个叔叔也没什么好骄傲的，一个败家子罢了。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眼熟呢？难不成……
我终于想起来了！十多年前，我本应该赢了肉铺老板而发一笔大财，正是这个孩子！我正是为了救这个孩子，才故意输了牌而潦倒至此。原来这孩子是我的小侄儿！我的眼里不知不觉充盈泪水，终于，我感觉自己不再那么糟糕。
我饱含深情地从舷窗偷偷往甲板上看，小侄子正站在甲板上看着海岸向后退去，他的脸上洋溢着旅行者的快活与骄傲。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该死！当我专注地注视侄儿的时候，那可怕的感觉又来了——我看到两天后归程中的他，仍然和一大家子乘坐着我们的“快速号”，不料风云突变，海面风起云涌，不一会我们的“快速号”就被卷入了海底的漩涡，而我则会抱着一块脱落的门板，漂浮到岸上被人救起来。船上的其他人却无一幸免，全部葬身海底！
看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我已经欠了哥哥那么多，我不能再苟且偷生。这一次，即使我知道自己将付出如何惨重的代价，我也要不惜性命改变这一局面！
九，
我脱下干净整洁的水手服，换上当年流浪穿的粗布麻衣，把头发抓得蓬松散乱，抬着一箱泡在水里的新鲜牡蛎踉跄地走上了甲板。
一对年轻先生招呼我过去，他们要我撬牡蛎给两位漂亮太太吃。我颤颤巍巍捧着牡蛎的圆肚子，拿把小刀轻巧地撬开壳，递给了两位先生，再由他们传给两位太太。我尽量把动作做得夸张而引人注目。果不其然，我看到我的哥哥被这边的牡蛎吸引住了。
接着我看到哥哥给他两个小女儿示范吃牡蛎，却弄得满身汁水，狼狈不堪。哎！我老实可爱的哥哥啊！再后来，我的哥哥神情变得慌张不已，他找到船长攀谈许久。即使隔得远远的，我也似乎看到他额上由于紧张不安渗出的细密汗水。
过了一会，我的侄子找到了我，问“应该付您多少钱，先生？”
“两个半法郎。”我强忍住眼眶的泪水。
他把五法郎银币递给了我，我把找头递回给他。他给了我半法郎的小费。
“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轻先生！”我带着乞讨的语气说。
我真想喊他：“我的侄子。”
十，
果不其然，如我所愿，哥哥一家在归程中为了躲避我，改乘了“圣玛洛号”。
“快速号”的命运因我而改变，它将不会沉没，它将继续航行。而我哥哥一家，将会带着对我的憎恨埋怨继续生活下去。罢了罢了，与其让他们为我的离去感到悲伤，不如让他们永远也不想见到我。
在我选择拯救他们的同时，我也选择了自己的灭亡。今天是四月份第一个周日，牡蛎尤为鲜甜可口。当我和着酸酱汁“呲溜”地吃下我的最后一口牡蛎，船上的第二根桅杆便会砸中我的脑门。而我将立刻驾鹤西去！与我共事的伙计们会悲恸哭泣。但海上总是充斥着离别——悲戚而后，我的尸体会被抛入大海，带着我所有的秘密，和刚刚落肚的牡蛎，湮没在无尽的翻滚的泡沫中。
《我的叔叔于勒》莫泊桑
